當(dāng)單明輝得知嚴家嫻已經(jīng)辭工快半年了,是來求他介紹工作的時,想起黃老板正想招個懂英文的助理,答應(yīng)幫忙推薦她一下。
“你怎么找到我的?”單明輝收過她遞來的簡歷時,奇怪地問。
“我中午去一所小學(xué)應(yīng)聘時遇到了大姐,是她告訴我的。”
單明輝噢了聲,如在火車上一樣沒再多說什么,把簡歷塞進公文包里后朝嚴家嫻點下頭,立在路邊等候招手停的小巴。
嚴家嫻向車來的方向張望,“您回深圳?”
當(dāng)年一道鐵絲網(wǎng)將整個深圳隔成了關(guān)內(nèi)和關(guān)外兩部分,人們習(xí)慣稱進關(guān)為去深圳。單明輝嗯了聲,忽然想起什么,從褲袋里掏出錢包取出僅有的三百元遞過去,“你先拿著用。給我留個電話,老板同意了我再通知你。”
嚴家嫻接過錢,感動不已,“您不怕我還不了您的錢?”
“能再次相見也是緣分?!眴蚊鬏x淡淡回應(yīng)。
嚴家嫻凝視著單明輝:“單大哥,您是個好人,一定能有好報的!”
乘坐小巴到南頭檢查站下車,排隊驗過邊防通行證過了邊檢閘口,再換乘公交大巴,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單明輝回到了漁農(nóng)村的家里,進門后隨手將公文包放在鞋柜上。
這是套新買不久的兩房一廳居室,房間里收拾得整潔干凈,電視柜上擺著單杰丟下的玩具鴨子。穿著小學(xué)生校服的單偉坐在客廳飯桌邊寫作業(yè)。他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了。
坐在沙發(fā)剝毛豆的鐘汝梅抬頭望了他一眼,“回來啦?噯,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為了改掉兒子的西北口音,夫妻倆在家時也說普通話。
“嚴家嫻?”單明輝隨口回應(yīng)。
鐘汝梅一愣,“她真去找你了?”
單明輝點頭,“怎么啦?”
“這個掃把星!”鐘汝梅一臉的不高興,“上次不是遇到她,也許咱小杰也不會丟!”
其實單家的小兒子的丟失與嚴家嫻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意外發(fā)生在三年前的鄭州火車站里。當(dāng)年的鄭州站還是哥德式古典建筑,為京廣鐵路與隴海鐵路交叉樞紐,也是當(dāng)年僅次于北京西站的中國第二大火車站。單明輝一家人要南下,必須在這兒轉(zhuǎn)車。一家三口下車后,鐘汝梅扭頭向后望了眼,見嚴家嫻拉著箱子在后面跟來。“你也轉(zhuǎn)車?”她有些驚訝。
“是。”嚴家嫻緊趕幾步上來,“大姐你替額拉箱子,額來抱娃?!?/p>
鐘汝梅不放心地搖搖頭:“抱慣了,不累。你也南下?”
“也去深圳?!眹兰覌共辉賵猿?,和鐘汝梅并排一起向前走著。
鐘汝梅好奇地問:“去打工?”
嚴家嫻笑笑,沒有應(yīng)答。
單明輝向出站口的查票員打聽到在哪里改簽,帶大家出了站口后又進了車站大廳。改簽窗口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嚴家嫻直接去排隊。單明輝放下行李,對妻子交代了句,也去排隊改簽。鐘汝梅放下單杰,甩了甩酸疼的手臂。望見車站服務(wù)員過來,她攔住問清了開水間位置,彎腰從包帶上解下瓷缸,對單偉說:“看好弟弟,媽去接開水就回來?!?/p>
單偉點下頭。
改簽隊列緩緩移動,單明輝和嚴家嫻中間隔了六個人。嚴家嫻回頭望望,朝單明輝招手:“單大哥,額幫你一起簽吧?!?/p>
單明輝望望前面的人,不好意思地搖頭:“不用,很快就到了?!?/p>
巍峨的大廳讓里面的人顯得十分渺小,來往的乘客不多,單偉坐在箱子上望著弟弟。單杰抱著玩具鴨子跳腳背誦起唐詩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
“真聰明!”走過的男子摸摸單杰頭頂夸贊了句后走開。
廣播里忽然響起通知:“從北京發(fā)往上海的161次列車馬上就要進站,現(xiàn)在開始檢票。請乘客們帶好自己的行李前往檢票口檢票上車……”
???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群乘客蜂擁而至,瞬間將單杰卷入在滾滾人流中。正向母親離開方向張望的單偉一轉(zhuǎn)過頭驚呆了:“弟!”
拐角處,端著熱氣騰騰瓷缸的鐘汝梅也驚愕地楞在那里。
人群涌過的地板上,只留下被踩斷脖子的玩具鴨子。大廳里回蕩著單偉的哭叫:“媽,快來呀,額弟不見了——”
鐘汝梅手中的瓷缸掉在地上,開水濺在了腳面上,她似乎沒有一點感覺?!靶〗埽 彼暣蠼?。
排到隊伍中央的單明輝扭頭張望?!皟鹤樱 泵靼装l(fā)生了什么的他發(fā)瘋地沖向涌進進站口的人群。
檢票員攔住沖來的單明輝夫婦,“對不起,沒有票你們不能進站。”
單明輝急得怒吼:“可額娃,我兒子進去啦!”
鐘汝梅慌忙糾正:“不,他是被人帶進去的!”
一堆行李邊,單偉嚇得哇哇大哭,嚴家嫻彎腰撿起地上的鴨子,將他摟在懷里,同情地遙望正和檢票員爭執(zhí)的單明輝夫婦。一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男子見檢票口有人爭吵,快步過來。半分鐘后,站口里沒命跑來了單明輝夫妻。兩人異口同聲高喊著“小杰,兒子——”
列車早已開走,空蕩蕩站臺沒有一人。單明輝夫妻倆呆若木雞。
領(lǐng)導(dǎo)從后面走來,“找到了嗎?”
單明輝癡呆呆搖頭。鐘汝梅忽然癱倒在地上失聲痛哭:“兒子,你到底去哪兒了,沒有你媽也不想活了……”
“俺看你們還是趕緊去車站派出所報案吧!”領(lǐng)導(dǎo)同情地勸道。
車站派出所里。做完筆錄的民警望望對面,單明輝在安慰仍在抽泣的鐘汝梅。
“怎么能證明你們孩子被人帶上了火車?”民警問。
“我親眼看見我小兒子被人流裹進了站,站內(nèi)又沒見到他,當(dāng)然是被人拐上了火車!”單明輝幾乎在咆哮。
“警察同志,你們一定要找回額的娃呀!”鐘汝梅撲通膝跪下,泣不成聲哀求,“額求求你們了……”
民警忙攙扶起她,答應(yīng)向沿途車站派出所打電話幫他們尋子。然而161次列車在抵達上海前中途要停幾十個站?!耙潜蝗嗽诎胪編铝塑嚕峙戮筒皇俏覀冭F路公安能處理的了……”民警說。
派出所外,單偉牽著嚴家嫻手,雙眼驚恐不安地望著門內(nèi)。
單明輝攙扶鐘汝梅一瘸一拐從派出所里出來。鐘汝梅望見單偉,怒不可遏地上來一把揪住他耳朵,“弄丟了你弟,額打死你,打死你……”她邊罵邊猛打單偉的屁股。
單偉嚎啕大聲,單明輝上來拽開鐘汝梅:“別打了!他這么小懂什么,要怪就怪額!”
鐘汝梅把所有怨恨投向了丈夫,左右開弓猛摑著:“還額的小杰,你還額的小兒子……”
單明輝咬牙一動不動地忍受著。嚴家嫻要上來勸阻,被他堅毅的眼神阻止了?!皨?,”單偉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緊緊抱住母親腿,“別打達達,別打額達了——”
鐘汝梅停下,望著臉頰紅腫的丈夫忽然抱住他痛哭:“額不是故意的,額只想找回額的小杰,你還額的娃啊……”
單明輝流下無聲的淚水。嚴家嫻揩把濕潤的雙眼,掏出車票又看看手表,拉起行李箱轉(zhuǎn)身向候車大廳走去。走了一段距離,她又回頭眺望。只見單明輝緊緊摟住妻子,單偉抱住母親大腿,一家三口如雕塑般地凝固在那里。嚴家嫻掩口差點失聲哭了出來。
一周后,尋找兒子無果的單明輝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東風(fēng)招待所,服務(wù)臺后的老板娘見單明輝進來,招呼他:“單師傅,你們明天還接著住不?”
單明輝搖頭:“不住了,明天中午退房。”
簡陋的客房里,單偉躺在床上睡了,鐘汝梅將玩具鴨子放在床頭柜上。鴨子的頭和身子被膠布粘在一起,頭部微微耷拉著。見丈夫推門進來,她投過期盼的眼神。單明輝搖下頭在椅子里坐下,從口袋里摸出哈德門煙,叼上一支,得了帕金森癥似的顫巍著手擦火柴。
鐘汝梅過來奪過丈夫口中的香煙,“別抽了,出去說。”
輕輕帶上房門,夫妻倆站在幽暗走廊里默默對望。過了好一會兒,單明輝掏出去深圳的兩張火車票,“明天的?!?/p>
“必須走了?”鐘汝梅目光黯然地問。
單明輝點下頭,“黃老板不高興了,說周二再不到,職位就不給額保留了?!?/p>
鐘汝梅沒有言語。一位男住客望了他們一眼,從兩人身邊走過。
“告訴你媽了?”過了一會兒,鐘汝梅從喉嚨里擠出一句。
單明輝見實在瞞不下去,只好電話通知了父母。“老人一下子就背過氣,幸好我三弟媳婦在她身邊。”
鐘汝梅呆了好一陣子,突然轉(zhuǎn)身向樓梯口走去,“你走吧,都走吧,額留下找娃,哪怕是餓死凍死額也要找回額的小杰……”
單明輝追上前拽住妻子,“汝梅,咱們做父母的已經(jīng)盡力了!咱們一家三口還得繼續(xù)生活下去呀!”
“你活,你去活!”鐘汝梅甩開丈夫的手,大喊:“娃不見了,額自己活著還有啥意思!”
單明輝又緊抓她雙臂,“咱們不還有小偉的嗎?冷靜點,汝梅?!彼币曋拮与p眸,“也許命中注定小杰不該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這是天意,咱們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
“額不要這種現(xiàn)實!”鐘汝梅聲嘶力竭地哭喊,“你知道嗎,額昨夜又夢見他被人砍斷的手腳,被丟在寒冷的街頭向人討錢……”
“汝梅,那只是夢而已,不會是真的。額單明輝一輩子沒做過什么壞事,相信老天不會讓咱小杰不會淪落到那一步!”
丈夫的話讓鐘汝梅稍鎮(zhèn)定了下,她緩了口氣,“你是說,老天爺會保佑咱小杰?”
單明輝捧住妻子的臉,語氣堅定地回答:“會,一定會的!”
?“明輝,額怕,”鐘汝梅將頭伏在丈夫懷里嚶嚶啜泣,“怕哪天額精神失常了,你會不要額了……”
?“汝梅,不管將來怎么樣額都會永遠在你身邊!”單明輝克制不讓自己淚水涌出。
“永遠?”鐘汝梅抬起頭,淚汪汪地盯著丈夫。
“永遠,只要你不趕額走!”仿佛是向蒼天發(fā)誓,單明輝仰面默默咬著牙齒。此時的他絕對想不到未來幾十年里,為了信守這句誓言,自己將要走上怎樣的一條人生岔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