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把指尖懸在劍刃上,有絲絲冷意呼嘯而過,這是劍的氣息。
當你把劍立在耳邊,曠古空明的低嘯聲在耳道內回旋,這是劍在吶喊。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劍的人。
我叫黎患之。
【一】
接引上人把黎患之叫到跟前道:“患之,你劍法已成,多留無益,你父親留下的幾畝地已長滿了荒草,你回家種地去吧。”
黎患之渾身打了個激靈,拜問:“師父,徒兒劍法既成,難道要去種地?”
接引上人的蒼老的目光游移到遠方,像根木頭一樣呆了半晌,問:“你小時候的夢想,難道不是像你父親一樣種出飽滿的谷粒么?”
黎患之有些心痛,沉聲道:“師父,徒兒學的是劍吶!”
接引上人搖了搖頭道:“一法通,萬法通,學劍與學種田又有什么區別?我且問你,你練劍是為了什么?”
黎患之抽出腰間長劍,碧綠青光在他臉上拂過,化成一抹炙熱。他對師父說,又更像是在對劍說:“我懂得它的心思,它渴求殺伐與功名,我,要滿足它!”
接引上人臉色變成青紫,顫聲道:“你怎知道它渴求的是功名與殺伐?”
談到劍,一股豪情充溢于黎患之胸口,他淡淡笑道:“因為它無堅不摧,因為它鋒利無匹,因為它是眾兵之長。”
接引上人推著黎患之的手還劍入鞘,道:“正因為它鋒利,所以,它渴望的是一把劍鞘才是。患之,你知道的,你殺不了任何人,因為你…暈血!”
他的話像一把匕首刺入黎患之的心臟,他的臉色白如金紙。手中的劍傳來一股寒意,他聽懂了劍得憤怒,他復又笑道:“想實現這一切并不難,我只要殺死一個人就夠了。只殺一個人,對我來說并不難。”
“是誰?”
“人稱江湖第一劍的陸鼎興!”
【二】
就是在那個千里冰封的清晨,黎患之騎上師父的馬,從西北荒涼之地向中原行進。沿途風餐露宿,幾天內只見過幾只寒鴉。但他一腔熱血,心里所想,都是盡快殺死陸鼎興。可沒想到剛行不過三日,就迷了路。在荒原里轉悠了五日,仍不見邊際。
就在他苦惱之時,忽聽一聲吆喝。夕陽下,五個彪悍的漢子正圍追堵截一紅衣女子。塵煙之中,看不真切,只見那女子宛若風雨中的一朵紅花,轉眼即將凋零。
黎患之縱馬上前,只是幾個剎那就趕到人群中間。他騎在馬上,將女子護在身后,悄無聲息地抬起寶劍,似是野獸撲擊前的屏息,身上蔓延出危險的氣息。
就在這時,云朵遮住太陽,皮膚上的溫度如潮水般褪去。在那陰暗之中,黎患之的臉色看不真切,只聽他淡然道:“你們敢上前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言語清冷,卻似出竅的寶劍,逼的五名漢子不禁后退。
紅衣女子大喜,尋思今日遇到大俠了。她上前指著幾個漢子道:“追了我三天三夜,怎么不追了,有本事來啊!”
她正春風得意之時,卻聽身邊撲通一聲,黎患之從馬上跌了下來,臉色慘白得像是墳墓上的石頭。
紅衣女子心中一陣悲苦,剛剛燃起的希望就在剎那間滅了。人生真的是瞬息萬變!她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
只能束手就擒。
三
黎患之活動了一下脖子,看著正在篝火前烤肉的五個漢子,眨了眨著眼睛。頭頂上是漫天繁星,好似打碎了的七彩玻璃瓶。已經很久沒有用心看過這個美麗的夜晚了。
他索性躺了下來,對身邊紅衣女子不耐煩道:“你哭什么,這樣至少解決了迷路的問題了。”
他身旁的紅衣姑娘被五花大綁,瞪著同樣被五花大綁的他,叫道:“你這人好氣人,明明是個廢物,還在那逞英雄。害我被抓住!”
黎患之聳肩道:“我不過是暈倒了,否則這幾個人早就沒命了。”
紅衣姑娘臉上一陣青紫,也不說話,只是拼盡全力掙脫繩子。她皮膚細嫩,但繩子粗糙,不過一會的功夫,手腕上就磨出血來。
黎患之道:“你再這樣,手腕會磨壞的。”
紅衣女子道:“你懂什么,為了救師兄的命,別說受些皮肉之苦,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
黎患之奇道:“竟然還有刀山火海這種地方?我辦完事后一定要去看一看。”
紅衣女子被氣得臉色蒼白,卻又無可奈何。眼前的少年就跟還沒換牙的小孩一樣,單純得有些不可理喻。
她生性脾氣火爆,此時氣血攻心,差一點要暈倒過去。她不再掙脫,索性扭過頭去,運轉真氣,靜心療傷。
她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少年連忙扭過臉去,臉色清白,好似大病一場。女子右肩處有一個刀口,雖經過了簡單的包扎,但此時殷出血來。
就是這個傷口,讓黎患之跌下馬來。
三
二更時分,草原的冷風如不斷堆疊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月亮像個雞蛋黃,萬頃荒原,都在其映照之下。
但這份寧靜被一陣刺耳的鈴鐺聲打破,不遠處,一人拄著拐杖,緩緩走來。
五名大漢迅速跳起身來,拿起武器。對那來人叫道:“來人是誰?有何貴干?”
那人也不回答,只是慢慢走來,每走一步,就要停上片刻,短短的幾步路,走的無比沉重。
五名漢子中,一個高高瘦瘦,身材細長。他第一個放松戒備,道:“不過是路過的一個老頭,你們緊張什么!”
其余四個漢子,也都松了一口氣。可還沒等這口氣喘完,那高瘦的漢子登時躺倒在地,口吐黑血,暴斃而死。
其他四名漢子就像被瞬間拉起的弓箭,再次做好防備。那領頭的方臉漢子道:“我們是西山五鬼,在江湖上行走,向來都是按道上規矩行事。閣下為何上來就害我們性命!”
來人就像是沒聽到他說話一樣,繼續向前走。那刺耳的鈴鐺聲,就像黑白無常的鎖鏈,勒得眾人喘不開氣。
一個紅發粗獷漢子按捺不住,抄起身邊的大環刀叫道:“是人是鬼?給個回應,否則俺的鬼王刀可不…”
話說到一半,忽然梗住,全身漆黑,躺倒在地。
領頭的方臉漢子忽然滿臉苦色,顫聲道:“閣下難道是絕命毒師——李幽?”
沒有人回答他,只聽他身旁的一名伙伴倒地暴斃,渾身紫綠色。
于此同時,另一個小個漢子嚇得慌忙逃走,可剛跑出數步,也倒地暴斃,七竅流血而死。
短短片刻的功夫,西山五鬼只剩一個,他跪倒在地求道:“請毒師饒命!饒命!”
磕了不知多少個頭,一直等著李幽走到他身邊。這時候,眾人才看清李幽的面容。皮膚枯槁,左眼里只有白眼球。披頭散發,后背佝僂,就像活死人一樣。
終于,他沙啞的聲音響起來:“他們都死了,你替他們活下去吧。他們的苦痛也都由你來承擔吧!”
他在那漢子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那漢子就捂著脖子在地上掙扎起來,那悲涼的聲音,響徹荒原,令人背后一冷。
而后李幽開始向黎患之和紅衣女子走去。自李幽出現的那刻起,紅衣女子就在顫抖,她縮在黎患之身后,就像是剛從冰庫里出來。
李幽走過來,聲音就像是被人勒住脖子:“我的清魂散呢?”
紅衣女子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從黎患之身后探出頭來,道:“清魂散就借我些吧,我愿意拿命來換!”說著這話,悲傷溢于言表,顯然是不想死的。
李幽冷笑一聲:“還沒有人能從我這偷走任何東西!清魂散我要拿走,你的命我也要拿走!”
他說罷,舉起手中拐杖,映著月光,劃破虛空,劈斬而下。
紅衣女子知道今日要難逃一劫了,索性閉上眼睛,盡情感受無奈和悲傷。
即便都是些惱人的情緒,但這是她最后能感受到的了。
可是,沒有想到的疼痛,只聽“叮叮”兩聲,一股血腥撲面而來,而且手腕上一松,繩子被人砍斷了。紅衣女子抬頭,只見絕命毒師如雕像一樣站立著,脖子上一道干凈利落的劍傷,深入喉嚨。
絕命毒師只說了:“年輕!年輕!厲害!厲害!”幾個字便倒下死去了。
紅衣女子轉頭看她身邊的黎患之,見其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突然大笑道:“你這廝真是膽小如鼠,每次都得嚇成這般模樣,好笑!好笑!”
黎患之不答,暗暗將寶劍收起來。劍上沾著毒師的血,好似一條爬到他身上的巨蟒一樣,讓他渾身冒冷汗。看來師父說的沒錯,有了暈血病,在江湖上真是連個凡人都不如。
紅衣女子隨即起身,四處張望,而后遙遙拜道:“小女子田子云,多謝大俠救命之恩。若不嫌棄,還請出來相見。”
明明是黎患之救了她,她卻以為是別人。黎患之不無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回應她的只是滿山寂靜和曠古幽涼。田子云贊道:“這位大俠來無影去無蹤,看來是不會來見我了。”她又喃喃自語道:“絕命毒師已經是江湖上一頂一的高手,竟然被這位大俠轉瞬間擊斃,那得是多高的修為啊!”
她唏噓了半晌,忽然又道:“這絕命毒師身上肯定有不少好東西,翻出來看看有沒有能送給師兄的。”
哪知剛碰到絕命毒師,就聽“嘭”的一聲,觸動了某個機括,自毒師腰間,飛出成千上百根毒針,宛若飛蝗,四下而去。
田子云中了十多根,就連黎患之也中了三根。
虛弱的黎患之只覺一股霸道的毒氣向四肢百骸四散而去,而田子云早已躺倒在地。
他心中一陣驚慌,心道:“糟了!”
荒原之上,響起了幽幽的狼嚎。一個狼群嗅著血腥味,開始聚攏過來。
黎患之能夠感受到狼群的騷動和饑渴,他勉強起身,封住毒氣,將田子云送到馬上,絕塵而去。
四
等田子云醒來的時候,她正躺在一間客棧的床上。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床、一張木桌,兩張凳子外,實在找不出其他的東西。
她在床上癡癡坐了半晌,喃喃道:“暗理說,中了毒針,我現在應該是死了啊…”
剛要下床,只見黎患之坐在地上,半倚著床邊,深深睡去。此時的他臉上不僅沒了血色,還多幾分黑氣,顯然是中毒之相。
她晃醒黎患之,道:“膽小鬼,起來啦!是誰救了我們?”
黎患之艱難睜開眼睛,道一聲:“你醒了。”就起身向屋外走去。
田子云道:“你還沒回答我呢!是不是昨天殺死絕命毒師的大俠給我解的毒?”
黎患之似是而非地點點頭,而后推門出去。心想,我殺的絕命毒師,我解的毒,可惜我不是你口中的大俠。
田子云只覺他態度傲慢,也不理他,想要起床,又覺頭疼欲裂,只得暗自慪氣。
不一會,進來一個老媽子,端來一些粗茶淡飯。田子云腹中饑餓,也不管好吃難吃,只顧低頭大嚼。
老媽子笑道:“醒了就好!你不知道你生病的這七天,你相公可是辛苦死了。”
聽到“相公”二字,田子云差點沒把飯噴出來。但她還是好奇,便問:“他都做了什么?”
那老媽子睜大了眼,一臉正經地道:“你們沒錢住店,他就在客棧里打雜還債,從早上干到晚上,真是一個頂倆;你們沒錢買藥,他就賣了自己的馬;這些日子里,日日夜夜,幾乎沒停下來啊…”
老媽子嘮嘮叨叨說了一大通,后來的田子云也沒聽進去,她心中生出一股暖流。那是一種漂泊多年,不敢過多奢望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竟來自一個不知道名字的陌生男子。
田子云突然滿臉紅熱,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怎么的。
等老媽子出去,她拿著一個窩窩頭出去,來到了磨坊。黎患之正在一口大磨前,一步一步地推磨。推一陣,他歇一陣,石磨吱吱呀呀,卻不刺耳。田子云腦海里突然冒出個想法,要是能擺脫打打殺殺的生活,過這樣平淡的日子也挺好的。
想法轉瞬即逝,她上前接過石磨,把窩窩頭遞給黎患之,道:“你歇歇吧,我來。”
黎患之眼圈黑重,輕輕點點頭,接過窩窩頭狼吞虎咽下去。
田子云一陣心疼,道:“我們并不相識,你卻對我做這么多,真是謝謝了。”
黎患之把嘴里那點窩窩頭嚼過來又嚼過去,靜靜聽著,也不回答。
田子云知道他脾氣古怪,也不強求,道:“過幾天就有人來尋我了,到時候再好好謝謝你。”
黎患之還不回答,她推了會磨,再去看時,只見他滿臉黑青,氣息奄奄。
田子云忙將他扶起,問:“膽小鬼,你還好吧?”心中焦急,竟然哭了出來。
黎患之搖搖頭,氣息微弱地道:“沒事,歇一會就好。”末了加了一句:“陪陪我,我冷…”聲音微弱,好像沒說過一樣。
田子云道:“好的,我等你醒來。”說完,緊緊抱住黎患之,就像生怕他被誰搶走一樣。
黎患之安然睡去。晨光從窗縫擠進來,在他的臉上幻化幻生。田子云第一次有時間端詳他的長相。
眼眸黑若深潭,睫毛長長的,相貌還是極好的。等田子云意識到時,她竟這樣癡癡地看了兩個時辰。
就在這時,忽聽有人敲門,邊敲邊問:“子云姑娘,在里面么?”
田子云大喜,忍不住叫道:“魯三叔?”她忙去開門,只見一個山羊胡的中年書生現在門外,手里拿著一根判官筆,笑盈盈地看著她。
田子云把他拉進磨坊,指著黎患之道:“魯三叔,快幫我看看他,他中毒了。”
魯三叔看了黎患之一眼,搖頭道:“這是中了絕命針,太晚了,救不了了。”他又拉住田子云的手,道:“倒是清魂散拿到了么?你師兄也是危在旦夕啊!”
田子云尖叫一聲,道:“我要去救師兄。”剛跑到門口,又扭頭看黎患之,面露憂慮之色:“可是我答應膽小鬼要等他醒來的啊。”
魯三叔道:“他醒不過來了。我們快走吧,子云姑娘,你師兄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田子云顫抖著點點頭,也不敢看黎患之,扭頭向外跑去。跑出數步,又像被困住一樣,一步也邁不出去。
魯三叔回來問:“怎么了?”
田子云抱住膝蓋,蒙頭哭了起來:“我做不到,我不能離開他…”說著,把清魂散遞給魯三叔:“三叔,你拿去救師兄吧。”
魯三叔接過清魂散,道:“你師兄要是知道這事,會怎么看?”
田子云羞愧地轉過頭去,捂住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片刻后,她為難地道:“可是,如果我走了,我會后悔的。”
魯三叔點了點頭,飛身離開。
五
黎患之當天下午就醒了過來,他內力深厚,毒針奈何不了他,此時多加休息,臉色一時好過一時。
當他醒來時,田子云正坐在他身邊,抹著眼淚。黎患之道:“我很好,不要哭。”
田子云抹掉眼淚,道:“誰因為你哭了。你醒了,我要去找我師兄去了。”
她本來想說句玩笑話,就像小姑娘撒嬌一樣,結果黎患之卻當了真。他臉上一陣黯然,道:“好吧,你走吧。”
田子云心中又氣又惱,索性假戲真做,道:“我走了,你要做什么?”
黎患之眼神突然陰沉下來,一反往常呆滯的模樣,他道:“我要去殺一個人?”
田子云笑道:“就你這個膽小鬼,想要殺誰?”
黎患之卻不像說笑的模樣,他一板一眼道:“我要去殺天下第一劍客---陸鼎興!”
田子云“啊”了一聲,叫道:“你…你…為什么要殺他!你殺不了他!他可是天下第一劍客!”
黎患之臉色陰沉:“你還是小瞧我了!你以為絕命毒師是誰殺的!你以為你的毒是誰解的!要是不暈血,沒有人能夠打敗我!“他停頓了一下,叮囑道:”我暈血的事,不要告訴別人。”他說完,緩緩拿出手里的劍,眼神炙熱。
田子云覺得此時的黎患之十分陌生,她問:“你到底是誰?”
黎患之沉默片刻,收起了那殺伐的氣息,笑道:“我是膽小鬼!”
田子云搖頭問道:“我是說,你叫什么?”
黎患之道:“過幾天,江湖上都會談論我的名字,到時你自然就知道了。”
田子云心中一陣悲涼,扭頭奔向屋外,心中一個聲音不斷回響:“他想殺師兄!他要殺師兄!”
六
南陽陸府,燈火通明,舉家歡慶,祝福陸鼎興公子大難不死。上千桌酒席,從大廳擺到花園,從花園擺到門外,從白天飲到黑夜。
在這喧囂之外,陸鼎興專門置辦了一桌酒席,專門款待田子云。
紅燭擺滿了房間,青紗帳、女兒紅,外加制作精良的小菜,整個房間都彌漫著曖昧的氣息。
陸鼎興親自幫田子云把酒滿上,道:“這次多虧了師妹的清魂散,否則師兄這條命也就沒了。”
田子云輕輕嘬了一口女兒紅,身上酥酥麻麻,再看到陸鼎興那副俊秀的臉龐,只覺之前的萬般辛苦,都是值得的。她道:“師兄這就客氣了,我們一起長大,你待我那樣好,這是應該的...”
說完這話,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黎患之那張清冷的臉,田子云打了個哆嗦,酒撒了半杯。
陸鼎興拿巾帕幫她把手上的酒擦干凈,小心翼翼地,那如云岫般的眼角微微上揚,蓄著笑意。若是以前,田子云恐怕要看呆了。但此刻,竟似做錯事一樣,眼神躲藏著。
陸鼎興拉著她的手,道:“師妹回來后,就心不在焉的。我知道你為我受了不少苦,等我痊愈之后,你嫁給我好不好,我以后會照顧你一輩子。”
若是以前,肯定會脫口而出“可以”,此時卻是猶猶豫豫說了出來。說出來的那一刻,心頭有種糟了的感覺。
明明是盼了多年的事,此刻卻開心不起來。
陸鼎興笑道:“好!好!”說著,身子也靠了過來,那讓田子云癡迷的臉龐現在和她咫尺之隔,她卻慌忙起身,退開道:“師兄什么還未痊愈...這...這不可...”
陸鼎興坐正身體,細著眼睛,神色冰冷地看著田子云。田子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尷尬地站在那里,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氣氛就這樣由溫存變得冰冷,就算周圍燭火燒得再旺,也絲毫帶來不了任何暖意。
這是第一次,田子云發現自己并不想和陸鼎興呆在一起。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敲門,那人道:“少爺,有個年輕劍客來挑戰...怎么辦?”
陸鼎興盯著田子云,冷哼一聲,道:“我要殺了他,好讓天下人知道,就算我陸鼎興身體未愈,也不是他們這群螻蟻可以動搖的。”
說罷,拂袖而去。
田子云癡癡地站在原地,忽而叫了聲“膽小鬼”,跌跌撞撞地跟了出去。
遙遙地,只見陸鼎興和一年輕人斗在一起,那人卻不是膽小鬼。
田子云長舒一口氣,只見陸鼎興越戰越勇,而那年輕人卻已是招架不住,不過十個回合,那年輕人必敗。
可就在陸鼎興劍指年輕人心頭的時候,只聽一聲清脆的出劍聲,黎患之從人群中縱身而起,劍尖直逼陸鼎興喉嚨。
陸鼎興臉色大變,迅速收劍換招,兩人疾若流星地斗在一起。黎患之越斗越勇,陸鼎興越斗越驚。不管他出什么招式,這個少年都能輕易卸去,而且慢慢已有碾壓之勢。
實際上,黎患之并未用出全力,他在等一個機會。等待一擊就能將陸鼎興擊斃的機會!
畢竟,他見不了血。
忽然,他冰冷的眸子亮了一下, 欺身連進三招。陸鼎興倒吸一口涼氣,那寶劍的冷意,已經到了他的心頭。
千鈞一發之際,田子云大叫:“師兄,他暈血!”
聽到田子云的聲音,黎患之劍速已經慢了下來。再聽到“暈血”兩字,他心底一片凄涼。也就是在這個片刻,陸鼎興割開自己的手指,甩出幾滴鮮血。那紅紅的,顆粒一樣的液體,帶著腥味,便似毒藥一樣讓黎患之頭腦一沉。不過數合,他被陸鼎興踢飛在地。
陸鼎興雖然獲勝,但顏面盡失,指著黎患之道:“迅速查出這小子是什么來路!”
說罷,扔掉寶劍,氣生生離開。
黎患之躺在地上,幾十把兵器按在他身上,他淡淡地看著田子云。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還是那樣 清清冷冷的眸子。
田子云看著他,淚流滿面。
七
是夜,田子云潛進陸家地牢。
遠遠地,聽見兩人正聊得歡暢。
一人道:“兄弟好劍法,早知道你要去陸鼎興的人頭,我就不上去丟人現眼了。”正是先與陸鼎興決斗的年輕人。
另一人道:“你的劍法是很爛,但是你人好,說得那些話,我很喜歡。”
說話的,正是黎患之。
田子云聽到他的聲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她沒臉見他!若不是她,他也不會在地牢里。可,又怎么能允許他殺死師兄呢。
她只想多聽聽黎患之的聲音,便默不作聲地在地牢邊聽著。
只聽那年輕人道:“我的話雖漂亮,但卻勸不了陸鼎興。他被權利迷惑了雙眼,勾結朝廷,不斷暗殺江湖上的領袖。罪大惡極,還得由你的劍來殺!”
田子云聽后,驀地里吃了一驚。她差一點跳出去,指著那年輕人的鼻子罵:“我師兄是世間英雄,怎么會和朝廷勾結!”
但有黎患之在,她卻不敢放肆,繼續聽著。
黎患之話很少,他道:“你該揭發他。”
那年輕人苦惱道:“這不是沒有證據么...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大家還以為他是個好人,但實際上,不知道他殺了多少英雄豪杰了。最天怒人怨的事情...他...他竟然連小孩都不放過!”
田子云越聽越驚,實在想不到,她傾慕已久的師兄,竟然是這種卑鄙之徒。
她不信!打死她也不信!他明明那樣溫柔,對她有那樣和善...
就在這時,那年輕人長嘆一口氣,對黎患之道:“你那一劍若是刺下去就好了!真是遺憾啊!”
片刻之后,才傳來黎患之的聲音:“她不希望我殺他,我不能殺...”
“誰?你在說什么?”
“沒什么,一個喜歡的人...”
聲音還是那樣淡,但傳到田子云那里,震耳欲聾。她不知自己是高興還是煩惱,只覺不知該怎么面對黎患之。
她索性從大牢里出來,折向陸鼎興的房間走去。她想向陸鼎興證實,證實那一切都是假的。
陸鼎興的房間內亮著燈,卻沒有人。田子云正要離開時,聽到屋內“吱”的一聲,某個暗門被打開,隨即有個人影現身在房間內。緊接著,那人影開門出來,慌慌張張出去。
正是陸鼎興!
田子云躲在墻角,待陸鼎興走后進了他的屋,尋了半晌才在床底下發現一個開關。開關一按,書櫥移開,露出一個陰森的廊道,便似鬼門關一樣,黑黢黢地向里延伸著。
田子云鼓起勇氣,進入廊道,好在廊道不長,她很快到了一個房間。
房間里有很多金銀珠寶,這讓田子云有些心痛。陸鼎興常說他是最恨錢的,他卻把錢堆成了山。再細看時,田子云發現了很多文書,她看了片刻渾身顫抖起來。
這些文書都是陸鼎興和朝廷的通信,里面清清楚楚寫著陸鼎興要殺死的人的名單。
原來她對自己喜歡的人,一無所知。
想到這,田子云有些害怕。以至于當她身后有人說起話來時,她竟然沒有想象中被嚇一跳。
陸鼎興在她身后,陰沉沉地道:“師妹,你不該進來的。”而后,他看著田子云的眼睛,聳聳肩道:“沒有人可以從這里出去。”
說完,他拔出了劍。耀眼的青光在陸鼎興臉上流轉,宛若陰鷙的蛇。
田子云忙道:“師兄...你不是要娶我的么?你...你不愛我了么?”
陸鼎興冷聲道:“我愛的是你的忠誠。現在,你對我不再忠誠,我對你便沒有愛。”
田子云心中一陣悲涼,苦笑道:“原來,你一直把我當奴才。我曾經..竟然...愛上過你...”她說完,又搖頭道:“不,我愛的不是你。我愛的是那個正義的英雄,不是你這人面獸心的小人。”
陸鼎興突然放下了劍,陰森笑道:“你現在愛的恐怕是要殺我的那人吧...哈...我突然知道該怎么殺死你了。”
田子云看著他那副狡詐的模樣,心中一陣干惡...
九
陸家地牢突然打開,陸鼎興抓著田子云進來。
黎患之待在潮濕的牢籠中,便似一頭發瘋的兇獸,撲到鐵籠上,喝問:“你要怎樣?”
陸鼎興把一柄劍扔給黎患之,笑道:“我想和你玩一個游戲。我數到三,你若不切下自己一根手指,我便切下她的。”他停頓了一下,道:“我倒想看看,你這個暈血的人,如果滿手都是自己的血,會是什么樣的!”說罷,拔出自己的劍,橫在田子云的大拇指上。不等黎患之說話,便道:“三!二!”
田子云突然大笑:“你想拿我威脅他,笑話!沒人能欺負他!”說罷,手一用力,將大拇指主動送了上去,割下自己大拇指。
田子云忍著劇痛,仍是強笑,扭頭對陸鼎興道:“怎么?下一步應該是切食指了吧?”不等陸鼎興說話,她早把食指遞到了陸鼎興的劍上。
陸鼎興從沒想到田子云竟會這樣潑辣,他竟有些不適應,瞪著眼睛道:“你...你...”
田子云反而對著正在暈血的黎患之叫道:“膽小鬼!看我!再不看我,我就切掉食指!”
這話便如一個焦雷,把黎患之叫醒。他滿臉蒼白,顫巍巍地站著,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暈倒。但眼神游移,仍是不敢看向田子云的傷口。
田子云再叫:“我讓你看我!”說著,又將自己食指切下。說道:“再不看我,我就...”
黎患之突然叫道:“不!別!別!”他心痛不已,只怕田子云會再切掉自己手指。暈血什么的他都不在乎了,他只盼著田子云安然無恙。只見他瞪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田子云的傷口。血液從他的身體運輸到頭上,他滿臉緋紅,目眥欲裂,一眨不眨地盯著田子云。
田子云反而溫柔下來,輕聲道:“瞧,不過是血而已!不過是血而已!你可以的!”
陸鼎興見黎患之滿身殺氣,絲毫不再有半點暈血的跡象,一時心急,叫一聲“賤人”,便把劍從田子云脖子上抹過。
田子云宛若一朵飄零的花朵跌落在地,血水從她脖子上流下來。
黎患之大叫:“不!”抬手劈展,那破舊的鐵籠瞬間被斬得粉碎。黎患之抱住田子云,滿眼淚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田子云摸著他的臉,笑道:“要是,先遇見你就好了...不好意思,我來不及愛你了...”
說完,淚落,生命也隨之凋零。
那一天,陸府血流成河,江湖第一劍客---陸鼎興,死在了別人的劍下。
大家只知道那是一個年輕人,誰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在他離開的時候,他懷里抱著他心愛的女子。他扔掉了劍,扔掉了殺氣,走得那樣悲傷,悲傷得那樣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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