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響河沒想到黃酒的后勁竟如此之大,以前常和爸爸在冬天的時候小酌一兩杯也并不覺得有任何醉意,看來今天真的是喝多了。
周一要出差,顧恒周日打電話通知響河時,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死氣沉沉。本來打算這次就不帶上她了,沒想到響河跟打雞血似的,喝酒應(yīng)酬都比往日積極了許多。
顧恒駕車從港口海鮮城駛向靜江大學(xué)。今晚他們就打算住在母校東門口的靜江賓館里。
響河已經(jīng)喝醉了,坐在副駕駛室里安靜地睡著。顧恒開了一路,她當(dāng)真就睡了一路,沒有打呼沒有咂嘴,就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顧恒對于她酒品竟如此之好感到十分滿意,就連對她眉間那一片醉紅都賞心悅目起來。
“要不要去吹吹風(fēng),醒醒酒?”
響河迷迷糊糊聽到這句話時,其實顧恒已經(jīng)站在副駕駛室車門外有一會兒了。拉開車門望著熟睡的響河,有那么片刻功夫,他想直接把她抱到賓館房間里去。
“好啊。”響河揉揉眼,很快便從車子里出來。
兩人朝南門走去,路兩邊的香樟樹郁郁蔥蔥,空氣里都是香味。
“等等,我記得南門晚上10點以后是要關(guān)門的。”響河看看手表,“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10點半了,不知道這破規(guī)矩改了沒。”
顧恒并不說話,不過眼神已經(jīng)示意了方向。
“我們還是走東門吧。”說著,響河就轉(zhuǎn)身朝反方向走。
顧恒立馬跟上,笑道:“我還以為你真的醉糊涂了,不過看來腦子還是蠻清楚的。”
“不是腦子好,是記性好。”響河看著他,拍拍自己的胸口,得意地咧開嘴。
相比晚上10點就關(guān)門的南門而言,東門是24小時都不關(guān)的。對于經(jīng)常需要跨兩個城區(qū)跑去看話劇的響河來說,這種記憶當(dāng)然再深刻不過。但是,每次從東門進(jìn)去,再回到宿舍都要繞好遠(yuǎn)的路,一個人走夜路,真是又冷清又慌張。
哎,要是有男朋友的話可就不一樣了,響河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曾經(jīng)那么想過。如果是大學(xué)里的男朋友,他們可以一起去看話劇,然后一起走這條寂靜而漫長的道路,直到他把她送到寢室樓下;如果是異地戀,那么至少在她大半夜看完《無人生還》或是《幽靈客棧》后,她還可以打電話給他。
響河定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和顧恒已經(jīng)走在東門那條種滿法國梧桐的大路上了。右前方的大操場里傳來打球和跑步的腳步聲,兩人就這么走著,也不說話。或許因為喝了酒的關(guān)系,晚風(fēng)吹來,響河竟覺得有些涼。她本想趁著自己腦袋清醒時和顧恒談?wù)剟偛棚埦值氖拢吘挂恢币詠硭麄兌际沁@樣相處的。可是看著安靜的顧恒,響河覺得此時若是談公事那就掃興了。
沉默了太久,響河先開口。
她指了指操場,語氣頗為神氣,“我在那里不僅流血流汗,還流過淚呢!”
“嗯,我知道。”
沒想到顧恒會回得這么干脆。響河轉(zhuǎn)念一想,哪里不對。
“你別敷衍我,我沒喝醉。”
“我沒說你喝醉了。”顧恒沒看她,只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
“還說沒有,那你說說你知道啥?”
“我說知道就是知道。”像是賭氣,但語氣卻很溫和,響河也懶得和他爭辯。
走過圖書館的時候,響河停下來,往館前的噴水池里望了望,看到水里自己的臉,她雙手拍了拍,傻傻地笑彎了眉。
穿過圖書館右邊的小路就到了教學(xué)樓,響河又停下來,在花壇里找來找去。長長一排花壇響河走了一個來回,顧恒就跟在她后面走。她一會彎腰嗅嗅,一會又走到草坪里去,蹲下來不知道在找什么。她知道這個季節(jié)梔子花已經(jīng)謝了,但她還是要去找找看。想想若是六月初,這滿滿一排的梔子花,馥郁芳香,潔白純粹,也算是記憶里很美的風(fēng)景了。
兩人繼續(xù)往前走,說是醒酒,倒像是各自沉醉于各自的心事里了。走到教學(xué)樓前廣場的時候,響河抬頭看看天,星星倒不多,但是月亮卻干凈地幾乎不像真的。
“今晚的月光真美啊。”響河歡快的聲音跳入顧恒的耳朵里,讓他也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天空,望向那輪皎潔的明月。等他回過視線,響河已走在他面前兩米遠(yuǎn),側(cè)面對著他,用手指著閱覽室大樓說:“我在那里看書寫信,看很多很多書,寫很多很多信。”
“嗯,我知道。”顧恒走到和她并排的位置,認(rèn)真地回答道。
“切,你又知道了。”響河覺得顧恒肯定認(rèn)定她喝醉了所以故意敷衍她,不過她今晚心情好,懶得與他計較。
他們兩個在閱覽室大樓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好一會兒就只是望向天空,望向教學(xué)樓,望向茫茫的黑暗。畢業(yè)后,響河回來過兩次,但都是與人碰面就往市區(qū)去了,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如此安靜如此細(xì)膩地感受著大學(xué)時代的晚風(fēng)和月光。
她將頭埋進(jìn)拱起的膝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顧恒扯住響河的手臂把她往上拉,響河立即警覺地抬起頭。
“該走了。”顧恒立在她身前,看不清表情。
“我自己來。”
從閱覽室到寢室,要經(jīng)過一塊長長的菜畦和一座石橋。石橋旁邊是籃球場,石橋后邊就可以看見女生寢室樓的背面了。
不僅南門有門禁,寢室大樓也有。最郁悶的是靜江大學(xué)的寢室大樓是阿姨手動上鎖,不能刷卡進(jìn)去。好在總有一扇后門留給晚歸的學(xué)生。
走后門就要穿過一塊雜草叢生的荒草地,腳步踩上去一深一淺不說,還沒有路燈。后門又是在極隱秘的角落,鐵門拉開時顫抖的吱呀聲讓人聽了渾身起雞毛疙瘩。響河面上不說,其實心里很害怕,但只有一次,她鼓足了勇氣打電話。
“呀,菜地沒有了。”
“今年年初這里就改造成綠化帶了。”
響河忍不住想說“你又知道了”,不過轉(zhuǎn)念一想,顧恒作為學(xué)生會主席,和團(tuán)委的老師還有學(xué)弟學(xué)妹關(guān)系肯定很好,有誰告訴他這個事也不足為奇。
“我以前準(zhǔn)備考研的時候,每天起早貪黑,從寢室到閱覽室,從閱覽室到食堂,三點一線,就靠和葫蘆娃們認(rèn)菜名這些無聊的游戲過活啊。”
“我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對啊,我怎么什么都知道。”顧恒有些自嘲地反問。
“肯定是我在說這些菜名的時候碰巧你路過唄。”響河滿臉笑容地看著顧恒,“因為我也看到過你打籃球啊。”
“在那里?”顧恒望向石橋邊的籃球場。
“這個我倒是真不知道。”顧恒把插在褲袋里的手伸出來,呈自然彎曲狀,垂在一旁。響河大步向前走著,兩只手前后晃動,規(guī)律地像蕩秋千。
“你也有不知道的時候啊。”響河沒回頭,但話語里的嬉笑意味分明。顧恒走近了一點,感覺響河的手快要打到自己了。
“不過比起打籃球,我更喜歡跳高哩。”
顧恒的手微微一緊,腳步又慢下來。
走到橋上的時候,響河便站著不動了。她呆呆地望著河道邊那顆離石橋最近的合歡樹。夜風(fēng)徐徐,合歡花搖曳不定。從乳白色漸變到淡粉色,再到玫紅色,一朵一朵像展開的扇子,輕盈地浮動著草木清香。
究竟是風(fēng)吹打著合歡花呢,還是合歡花搖曳生風(fēng)呢?
究竟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懷念呢,還是因為懷念所以才喜歡?
響河越想越迷糊,感覺滿眼都是合歡花的影子。花不醉人人自醉說的就是她吧,她微笑地想著。顧恒望著那個立于橋上的背影,風(fēng)中的背影,合歡花樹下的背影,望得有些入迷。
如果走到這里就喊她回去該有多好。后來,每當(dāng)顧恒回憶起這一夜時總這么想。
再過去就是南門,而南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如果注定要原路返回,那么如今多走一步都是徒勞。
可是此時他還是走過去,走到橋上,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響河轉(zhuǎn)過身,搖搖晃晃地將頭靠在顧恒的胸膛上。
“是不是困了?”顧恒低聲問她。
響河搖搖頭,頭頂在他胸口摩擦,把頭發(fā)都擦亂了。顧恒覺得有些不自在的難受,雙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扶在自己的臂膀之中。響河緩緩地抬起頭,深深地看向顧恒。她眼睛里有太多的東西,忘情而動人。
“快三個月了……”響河輕聲呢喃。
“什么快三個月?”
“距離立夏那晚的話劇,已經(jīng)過去快三個月了。”
“響河。”
“我們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
“響河,你看著我,我是誰?”顧恒握著的手微微用力將她提起,四目相對,他冷冷問道。
“你傻了嘛,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那你醉了的那晚,是不是也不知道我是誰啊,嘿嘿。”響河的笑聲清澈慵懶,可是聽著卻格外刺耳。
“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你還一直嚷嚷你知道。你不知道我的寢室樓后面種著一棵好高好高的合歡樹…你不知道它是夜合歡,只有晚上才開花…你不知道我望著它就會想起你,你不知道我想摘下一朵送給你,但是它太高了,我夠不著。你不知道,我一直、我一直都”
……
南門究竟有沒有關(guān)上,顧恒只是想去看一看。背著熟睡的響河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