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朋友,
? 祝好!現在的我,正坐在倫敦的一小間屋子里,給你寫信。昨日離開紐約,中途在華盛頓機場轉機,今日早上十點多鐘的時候到達倫敦。
? 中午稍作休息后,便匆匆趕去貝克街221B的福爾摩斯博物館。雖然花了十五磅買了票,卻又決定今日不進去了,反倒是在商店里買了好幾樣紀念品,一張新版神探夏洛克的海報,郵票收集和印有福爾摩斯側臉的指南針。在街角的一家小店匆匆吃完晚飯之后,便坐上了紅色的雙層大巴,在倫敦的大街小道里繞來繞去,前往泰晤士河旁的倫敦眼。
? 坐在第二層的第一排,恍惚之間,仿佛回到了兒時。那時的我尚還年幼,父母帶著我走過深圳與香港的海關,一同前往海洋世界玩耍,坐了很多很多次的過山車之后,牽著我的手,靠左走在香港擁擠的街道上,坐在雙層大巴的第一排看夜景,坐在西餐廳里吃不熟的牛排。
? 那時的我,又怎會知曉,十幾年后的我,會一個人坐在倫敦的雙層大巴上,不知為何便觸景生情,無比懷念過去的自己。因為那時的我呀,不是一個人走在路上,不是一個人推著行李箱走在機場里,不是一個人睡在酒店和旅館里,不是一個人吃飯,也不是一個人去看這所謂美景。因為那時的我呀,所有的悲傷與快樂時刻都有人陪伴。
? 在飛機上,在倫敦的地鐵上,我斷斷續續地繼續讀《How to Pass as Human》,讀至現在,已快至一半了,劇情也發展到了高潮時期:Zach發覺自己并非獨一無二,在他的面前,有著成千上萬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堆積成小山的模樣。他說,如果我不是唯一的,那么我存在的意義在何處呢?
? 這不只是Zach這個人工智能所會遇到的問題,我想,這大概是所有人在成長的過程中的必經的一步。我是誰?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 人類所有幻想的作品,其實永遠都是在寫自己,我們講的故事,其實永遠都是那么幾個,因為人們所看到的,永遠都不過是自己的倒影,就好像《舊唐書》里李世民所說的一般: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人們寫心目中所想象的外星“人”,人們寫心目中所想的人工智能,卻總在不知不覺中,賦予人的特征。科幻亦是一面鏡子,以此為鏡,可以知人性。
? 倫敦下雨的街道上,倒影著遙遙車燈與霓虹,倫敦泰晤士的河面,波浪泛泛,倒映著一旁的倫敦眼和拍照留念的游客。靠在大巴的窗戶上,看到的也不過是自己的眼睛。
? 有時候,我還挺害怕的,怕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聲響,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喃喃自語,怕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回聲,都是自己的念念不忘。
? 所以說,我是誰呢?這一秒的我,和上一秒有什么不同嗎?這一刻的我,和上一刻又有什么不同嗎?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有何差別嗎?已經獨立到自己旅行的我,和多年前坐在父母身旁的那個小女孩,相貌、身材、甚至構成身體的細胞已經完全不同,這樣此時的我和彼時的我,還是同一個人嗎?
? 前幾日讀到博爾赫斯的一句話,不知為何,記憶深刻:他說,盡管意外層出不窮,盡管我們都是赫拉克利特河中的水滴,我們身上卻總保留有某種靜止不變的東西。只因赫拉克利特曾說,人無法踏入同一條河流第二次,因為無論是你還是河流,都不再是初遇時的模樣。
? 若是我們都是赫拉克利特河流中的一滴水流,那么那個靜止不變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
? 突然讀到博爾赫斯的一句詩,熱淚盈眶:
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
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 祝一切都好!
? 一月二日
? 寫于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