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樣回頭望,把故事從頭講

萬般無奈,卻又無可奈何。

緣分到此結(jié)束,故事還沒有散場。

(原創(chuàng)文字,如需轉(zhuǎn)載請與作者聯(lián)系)

1

我不愛吃桃子,從小便如此。沒有在桃樹下鉆進(jìn)鉆出經(jīng)歷的人,大概體會不到摘桃子的辛苦。

在桃園拍了一段小視頻,發(fā)在朋友圈之后,得到了無數(shù)的夸贊。的確,桃子夠大,夠紅,夠多,當(dāng)然也夠甜,是無愧于那些稱贊的。一行行的留言中,唯有小表弟的與眾不同,他說:

隔著屏幕都感覺到了刺撓。

緊接著,大弟給他回復(fù)到:

就服你(捂臉)

這二位打小也沒少在桃園混,一個摘桃時不耽誤耍嘴皮子,一個看桃時研究螞蟻上樹。別人都看到了桃子的好,未必感受過桃毛的威力。

天又熱,沒有一絲風(fēng),穿著短袖吧,不小心沾上桃毛,哪哪都刺撓得要命,伸手去抓吧,更多的桃毛沾上身。只好穿長袖,只把手漏在外面,熱是熱了點,總比刺撓強(qiáng)吧。

一塊園子里的桃子品種不同,成熟期有早有晚,摘桃子時一定得細(xì)心,要挑那些已經(jīng)熟得白里透紅、個頭也足夠大的。你別看那棵樹上的桃子都紅艷艷的,說不定只是太陽曬多了,還沒有長大呢。同一棵樹上,也是陽光照得到的桃子先成熟。下面枝條上的尚且可以看清楚大小,高一點的也可以踩在枝杈間伸手去摘。長在頂端,又被枝葉遮擋住的,只能靠摸來辨別其大小了。一般情況,摸也能摸到好桃子,但是,因為它的大部分看不到,說不定一摸摸出一手爛桃肉,或者嚇飛了幾只金龜子。

摘下的桃子要放在籃子或塑料桶里,每摘一個,都要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去,且不可磕著碰著。容器裝滿了,要送到地頭,再一個個放到大筐里。樹枝被沉甸甸的桃子壓得很低,空手從下面行走都很費勁,更別說提著一籃子或一桶桃子了。大家莫不深吸一口氣,一手拎起提手,鼓足氣力,盡可能快地走到地頭,如果力氣不足,走一趟也要歇幾次。

吃個桃子?別了,趕緊摘完裝滿所有的筐,再好好洗洗手洗把臉吧。

2

天一熱,我便留心街上有沒有賣桃子的。桃子的好壞我不管,再好我也不買,我只關(guān)心價格。價格高,我就高興;價格低,我就擔(dān)心。

這也算自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嗎?

記得第一次獨自趕集賣桃是在上五年級時。爸爸把我送到集上,布置好攤位,留下一桿秤、幾筐桃和一個懵懂的我就回桃園了。

那時候,周圍種桃樹的很少,桃子的行情還不錯。大的、好的桃子被大車或小販運走了,趕集賣的都是中下等的,甚至還有一些是下雨刮風(fēng)落在地上的。

鄉(xiāng)下集市叫賣蔬菜水果,常以一元幾斤作單位,趕集的問:這個桃怎么賣的?你只需回答三斤還是四斤,人家便聽懂了。可是呢,他挑好了來稱重,桿子秤上的星星點點怎么認(rèn)?三斤四斤好算賬,若是帶個幾兩,又怎么在極短的時間里心算出價錢?

家里的兄弟姐妹也跟著趕集。這些問題,給我們帶來深深的困擾。趕集回來,在桃園小橋上聊天時,幾個人分享著自己算賬的訣竅,還不忘向經(jīng)驗豐富的大人請教。

有一次,大人們都有更要緊的事要做,趕集這個活兒便落到了小孩們的頭上。一兩個大人開著三輪車,載著桃子和我們,走過平坦的柏油路,走過鄉(xiāng)間坑坑洼洼的土路,把我們卸在一個陌生集市的一角,任由我們以什么價格把桃子賣出去。

那個集市在一個村子里,我們幾個的攤位在一戶人家屋后,太陽曬不到,讓我們很慶幸。誰知,午后一兩點鐘,毫無征兆地,傾盆大雨從天而降,我們收拾著地上的東西,顧不得躲雨,不一會兒就被澆成了落湯雞。雨停后,幾個人穿著濕嗒嗒的衣服,繼續(xù)下雨之前的活動。

也許就是在那次,我還收到了一張假幣,五塊的。

為數(shù)不多的趕集經(jīng)歷,暴曬、淋雨、桃子賣不出去的焦灼,已讓我們終生難忘。而大人們,從收麥子時就開始賣早桃,斷斷續(xù)續(xù)地,晚桃要賣到八月份,早上五點出門,趕集回來還要去摘桃子,晚上八點多才能到家,那個辛苦,沒法言說。

3

教學(xué)《剪枝的學(xué)問》一課時,讀著“王大伯是遠(yuǎn)近聞名的種桃能手……”感覺格外親切。爸爸種了二三十年桃,也算得上“種桃能手”了。

不信你瞧我家的桃子,個頂個的好看好吃,我最喜歡的這個品種,表里如一的紅,個頭跟一般的甜瓜差不多——

這么好的桃子,當(dāng)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長出來的。從一開始的嫁接,就需要些技術(shù)含量。嫁接后的桃樹苗,兩三年就能結(jié)果了。花開時要疏花,結(jié)果時也要疏果,求桃子的質(zhì)量好,而非數(shù)量多。其間澆水、施肥、噴灑農(nóng)藥,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應(yīng)付,所謂“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不用心,是不可能有好收成的。

單說打農(nóng)藥吧。桃子很惹蟲子,花落成果到果子成熟,需要打好幾遍農(nóng)藥。早年間,幾家共用一個機(jī)器。需要打藥時,爸爸先調(diào)配好藥水,再把機(jī)器運到地頭上,機(jī)器的一個管子插入藥水池,另一根長長的管子頭上連接著噴竿桿兒噴嘴。開始打藥了,一個人晃動壓力桿,一個人舉著噴桿噴藥。那時候,每家的園子都很大,打一遍藥都要一兩天。晃壓力桿是個力氣活兒,也很單調(diào),不能說不累。噴藥就更累了,仰著頭,伸著胳膊,還總被藥水迷了眼睛。

一天下來,農(nóng)藥味兒聞得都要嘔吐了,哪還有什么胃口吃飯啊。

剪枝,既要技術(shù),也要力氣。夏天里,早熟的桃子摘完了,爸爸就把一些多余的枝條剪掉,免得白白吸收營養(yǎng),影響旁邊還沒摘的桃子成長。等到冬天,葉子落光了,枝條全都裸露出來,爸爸就要忙著修剪了。哪根枝條剪掉,哪根枝條留下,都不是隨意決定的。細(xì)細(xì)的枝條用剪子,粗的枝條用鋸子,兩種武器輪番上陣,大一點的樹需要大半天才能剪好。

天氣寒冷,坐著不動都受不了,田野里安安靜靜的,人們都忙著取暖打牌。爸爸穿著厚厚的棉衣,在桃樹上下動剪動鋸,身上出了汗,手還是冰冷的,耳朵也長過凍瘡。

有一年,一個陌生人來到家里,放下一大塊豬肉就走了。后來才知道他這是答謝來了,因為爸爸曾指導(dǎo)他修剪果樹。

4

“櫻桃好吃樹難栽”,沒有種過櫻桃,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樣。桃樹卻是的。旱了、澇了、冷了,輕則影響桃子產(chǎn)量,重則直接導(dǎo)致桃樹死亡。前幾天成熟的那種大桃子,原本有四十幾棵樹,去年冬天被凍死了二十多棵,讓人心疼。

所以,種著桃子,沒有一天不為它們擔(dān)心。開花時,怕有寒流;結(jié)果時,怕有大風(fēng);夏天怕暴雨,冬天怕冰凍。就算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難免不遇到一些個壞人。

幾塊桃園的主人,都搭建了簡易的房子,除了放一些勞動工具之外,便是住人了。夏天桃子成熟的時候,園子里白天黑夜都需要人。小孩兒白天看桃就跟玩兒一樣,就是有壞人來,也不好意思下手。夜晚卻不一樣,偌大的園子里,不知道哪棵樹會遭毒手,因而看桃的人不得不拿著手電四處走動。

說來也真好笑,多少年來沒被偷過幾個桃子,今年卻被惡人盯上了。那天爸爸從桃園回來,說兩個大西瓜被什么人砸破了,西瓜才八成熟,他們吃不成,就干脆砸爛了。后來又發(fā)現(xiàn)丟了個大水桶,看來是摘了一桶桃子帶走了。爸爸推斷是前一天幾個小年輕所為。當(dāng)天,他們把汽車停在路邊,跑到園子里摘桃子,爸爸發(fā)現(xiàn)后追過去,他們連忙躲進(jìn)了車?yán)铩?/p>

最好最大的桃子也不過兩塊錢一斤,開得起汽車,就買不起嗎?也許就是為了搞惡作劇吧。

還有一年,我們要從老家回來了,爸爸一早起來去摘那幾個特意留下的桃子,到了樹下才發(fā)現(xiàn)一個不剩地被偷光了。當(dāng)時,其他樹上已經(jīng)沒有桃子了,專門留的這幾個,就是少一個也看得出來。其他時間有沒有被偷走的呢?

5

大伯母到家里玩,說爸爸真是下定決心砍桃樹了,花生地里剛嫁接活的樹苗都砍掉頭了……

當(dāng)時我還沒有去桃園。一直以為等所有的桃子都賣掉,等冬天才會砍桃樹呢,以為還有機(jī)會可以留下桃樹,留下桃園。

問爸爸,他說,既然不要了,就不能耽誤種地。

爸爸計算著玉米成熟所需要的時間,摘桃子的空閑里,把早桃的樹枝砍掉,先種上玉米,等秋天收了玉米后,再把樹根挖出來,整好土地種小麥。那些凍死的桃樹早被砍了枝條,種上了花生、西瓜和甜瓜。

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豈能浪費?

種過桃園的大伯母還說,那些大桃樹正當(dāng)結(jié)果呢,砍了可惜了……

我跑到桃園,不僅是為了看樹上的桃子多大多紅,也是為了看倒下來的枝條。

由此便無比清晰地明白,桃園將一去不復(fù)返了。

怎么舍得呢?畢竟付出過全部的汗水和心血,像對待孩子一樣細(xì)心呵護(hù)著。

小弟高考那年,放了三個月暑假,幾乎天天都在桃園里忙。農(nóng)活的辛苦,跟坐在教室里刷題截然不同,他總是抱怨著說,等我上完大學(xué),就把這些桃樹砍了……

同樣的話說了幾年,父母哪舍得呢?況且,家里處處都需要桃園帶來的經(jīng)濟(jì)效益。苦嘛,也就這幾個月,忍忍就過去了。

幾乎每個暑假,我都要回老家,年年重復(fù)著一樣的工作——洗衣、做飯。有了孩子后,桃園很少去,即使去,也是觀光一般,看看就走,幫不上什么實質(zhì)性的忙。

媽媽仍然早出晚歸。爸爸每頓飯吃兩個大饅頭,仍然很瘦。

別人看著都害怕的辛苦,他們卻甘之如飴。

若不是力不能及,怎么會痛下決心,親手砍掉那些桃樹呢?

媽媽要照看小侄兒,爸爸去趕集,生面孔,老主顧都不認(rèn)得,生意自然好不起來。桃園里的一攤子也要忙活。人手哪夠?

回家前的電話里,媽媽說,你爸趕了幾次集,下定決心砍桃樹了,去年剪枝的時候,他從桃樹下摔下來,很長時間不能動彈……

最后,媽媽說,砍了就砍了吧。

6

我們稱之為桃園的地方,是北村東邊的一塊地,沙土地,很貧瘠。最早種桃樹時,六家的桃園都集中在中搭那一大塊兒,從西到東,很大一片。

隨著桃樹的衰老,各家逐漸開辟出新的地方栽小樹。桃園便不再集中在一起了。

再后來,叔叔伯伯們放棄種桃樹,有的改種蘋果,有的栽了楊樹,只留一兩塊種莊稼。只有我們家,始終堅持著,無論是在中搭,還是在南搭北邊,還是現(xiàn)在的最南邊。

在桃園里,伴隨桃子成長的,有時是向日葵,有時是西瓜和甜瓜。圍繞著桃樹的,是半圈花椒樹組成的籬笆。前些年,在炎熱的夏日里,除了摘桃子,我們還需剪花椒,手指常被刺痛,帶著一股濃濃的麻味兒。

有人看我們家天天趕集,賣桃掙錢,眼紅得很。若是真的要讓他來承包桃園,怕是跑得比誰都快。也許正因為這樣,爸爸才沒有想把這些樹托付給誰,看著不懂行的人慢慢禍害,反而不如自己砍掉更好。

總之,眼不見,心不想吧。

看著被砍落在地的枝條,心生惋惜。它們在正當(dāng)好的年紀(jì),本可以開出繁花結(jié)出碩果,現(xiàn)在卻只能當(dāng)柴燒……

多少年前,我們還都是小孩子,在桃園里歡笑打鬧,看花兒朵朵,看果兒紅碩。大伯家的小屋里,有最薄最好吃的煎餅。弟弟們吃西瓜,西瓜汁淌了一肚子。大槐樹樹蔭下,奶奶搟餅給我們吃,誰從屋后棗樹上打下一顆棗子,埋在火堆里燒得噴香。夜幕降臨,大楊樹下燃起一堆火,又是誰晃動了樹,樹上的知了尖叫著沖進(jìn)火堆……

多少年后,我們是否還記得,這個曾陪伴我們成長的桃園,給過我們怎樣的幻想和安慰?

7

我們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失去了童年的小河。

如今那里長著茂密的莊稼和野草。

我們又將永遠(yuǎn)地失去桃園。

偏偏在我剛喜歡上吃桃子的時候。

與往事告別,與熟悉的事物告別,我們還不太習(xí)慣。

也不想習(xí)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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