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沒寫東西,偷懶貼一篇舊文)
看這部音樂劇的時候,剛剛經過了一天的勞累,諸事繁雜,內心充滿失望、焦慮和對自己的憤怒。矛盾、痛苦,而后又發(fā)覺這些負面的情緒毫無必要,然而過不多久,又開始不安,周而復始地陷入這樣的死循環(huán)。一時的崇高看上去更像是矯情,一時的痛苦也只不過是無病呻吟。這一年即將過去,我好像也習慣了這種狀態(tài)。這樣的狀態(tài)底下,來看一部浪漫音樂劇,也多少有點滑稽。
戲一開始,是四個人穿著看上去像修士長袍的衣服,頭被衣帽遮住,四個人從四個方向走上臺,不發(fā)一言,相互點頭致意,隨后摘下帽子,是兩男兩女。其中一人,開口就說:“《圣經》上記載,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通常看電影或者戲劇之前,我都不去搜索了解任何相關背景信息,以保持對它的無知和新鮮感,所以一上來看到這場面和這臺詞,有些驚喜,心想叫我來看這部劇的朋友還真是知道我的口味。然而好景不長,崩壞很快發(fā)生,第二句講神造男造女,第三句開始,就是男女之間的對話,大意就是男人不愿終生守在一個女人面前,女人則要對此抗拒到底——“絕不允許你見到第二個光屁股的女人。”
隨后,象征古典色彩的長袍被脫下,長袍之下露出的是象征現代的短裙和西裝革履。
這部劇并不是以固定主人公來展開連貫敘事,而是通過一幕幕男女之間有代表性的場景和事件,來展現現代人在不同處境下的愛情,大致按照年齡為邏輯軸線,從青春年少,一直講到白發(fā)蒼蒼。
故事有很多,有男女為了趕時間,初次約會就商量著跳過一個又一個約會步驟,籌劃想象中的某次場景,然后角色扮演,來完成這些體驗;有男女彼此因為羞怯自卑,而顯得笨重稚拙,不知道如何互訴衷腸;也有男女逢場作戲,也有男女在父母面前坦白分手,也有一個女人,因為晚上接到心儀男子的電話而癲狂,也有婚后種種的煩累,也有煩累之后一縷真切的愛,也有在死亡面前對愛情的尋求。
凡此種種。
總體看來,這部音樂劇描繪出了現代人對于愛情的一些基本看法,和在愛情面前的荒謬與困境。
首先,就是人們對于愛情的追求,勝過了對另一個人的追求。這是個很奇怪的事情。在第一個故事里,男女二人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約會,但是這個約會,你不能說里面有愛情,他們所尋求的,是與另一個合格的人,在短時間內,完成一連串的戀愛體驗。所以他們其實只是為了尋求某種感覺而已。愛情,作為一種情感,在這里,萎縮成了某種和蹦極滑雪差不多的體驗,而愛人,不過是這體驗過程中的一項道具而已。現代人什么都懂,他們熟悉戀愛的每一個步驟;現代人什么都不懂,因為他們談的是一場買櫝還珠的戀愛,空洞無味。
接下來,是在對愛情的渴望面前,現代人的孤獨被映照的分外可憐而癲狂。一個等待戀人電話的女孩子,因為男子一個簡短的來電問候而欣喜不已。我們都太孤獨了,并且渴望從孤獨中被解救出來。人們找到的解救方法,就是戀愛結婚。單身的人,一天當中與他說話最多的人,要么是他所不耐煩的家人,要么就是外賣電話的另一頭。這未免可恥。所以一個接到心儀對象的電話的人是光榮的,他要得一個電話獎,表彰他為孤獨的人類贖回的尊嚴。然而對癥才能下藥,人的孤獨真的僅僅是因為缺少一個伴侶嗎?
當劇情來到婚姻生活的時候,婚前的幻想破滅了,激情沒有了,孤獨不是被解決了,而是被掩蓋了,因為那些接踵而至的瑣事以及兩個人之間的矛盾足以讓人筋疲力盡,讓你累成一條狗,根本無力去關照你的狗屁內心、狗屁孤獨。
戲里唯一讓我動容的地方,是夫妻二人經過幾十年的互相折磨以后,晚上坐在桌前如同往常喝茶看報,不發(fā)一言,丈夫忽然心里感動,覺察到對妻子的深沉的愛,發(fā)覺這愛是自己決然無法舍棄的。可以說,這部劇的其它部分大多都不過是在講一個又一個的現象,但在這一個地方,終于在現象背后,以反差對比的方法,來呈現到底什么是愛。不是激情、不是浪漫,不是豪言壯語和機巧靈活。就像所有傳奇和故事里講的那樣,我們是這樣發(fā)現愛的:在兜兜轉轉無數次以后,在種種虛妄和愚蠢之后,驀然回首,愛其實就在那里,如同某種守護,而我們先前所做的事情,自以為是在尋求愛,其實只是在遠離。
所以,這部劇,與其說它是一部喜劇,不如說是一部悲劇。從前的戲劇,莎士比亞也好,西廂記也好,人都是活在天地之間、活在眾人面前,活在對善惡的尋求和忠誠當中。所以那些愛情,飽滿而感人,活生生,是兩個健康的人走到了一起。這部劇里面呢?這部劇的格局,有點像現代人的格局,狹小而個人主義。善惡、天地、眾人都退場了。我們面前呈現的,是兩個孤獨的人,尋求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在一個價值破碎的世界里,活得又躁動、又可憐。崇高退場了。對于我們來說,深沉的是欲望,真實的是一地雞毛。這部劇里所展現出來的家庭生活,細看其實還不如小孩子過家家,小女孩過家家抱著洋娃娃哼歌哄睡時,那真摯而充滿憐愛的眼神,勝過千言萬語,能夠讓這部音樂劇里角色們對家庭生活的所有控訴和抱怨,都落回他們自己頭上,落回我們每一個人頭上,讓我們所以自以為理性的自我辯護,都露出猙獰可恥的樣式來。可怕的不是家庭生活,而是造就了這生活的我們。
有一位牧師說,現在的人,都是“性自由,愛無能。”這就是我們的處境。
戲里戲外,一樣是黑暗中的無謂摸索,只是曲有所終,臺上也至少有些許光鮮和飛揚跋扈,戲外則更加凜冽得多,終點也遙遙不知何處。看完這部劇,走在回家的路上,陸家嘴燈火輝煌,忽然想到新年將至,一時不知道該歡慶些什么。疲憊感加重,只求快點回去睡覺,心中閃現《圣經》中摩西的一句禱告:“我們經過的日子都在你的震怒之下,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
地鐵站里,一位賣花老太太坐在人流很大的一段路的中央,面前許多玫瑰,一個女孩子俯下身看花。
她是要買一朵,還是許多?送給心上人,還是給自己?我走得太快,這一切都來不及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