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族 · 引魂燈

楔子

今晚的夜空顯得格外異常。沒有云,沒有風,也沒有在空中掃來掃去的探照燈光柱。整個剔透空靈的像塊深色的藍水晶,干凈得仿佛被人用冰水沖洗過似的。冷冽的月光從天空的一角上傾泄而下,隱匿在黑暗中的一個巨獸似的東西忽然暴露了出來,像是受到了驚嚇一樣現出了蒼白的面孔。

  這是一座城市,一座仿佛遭到了遺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的死城。寬闊的馬路和街道上空無一人,安靜得像是進入了另一個維度。林立的高樓投下黑影利劍一般的把整個城市切割得支離破碎,宛如一具傷痕累累的尸體。

  空間忽然出現了劇烈的波動,受疼痛刺激似的震顫著。一只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活蹦亂跳的小螞蟻般的東西不知道什么時候爬進了這座城市。這是一個男人,而且長得還相當的英俊。他站在高樓上,月光下清晰可見那猶如希臘雕塑般精美的五官上掛著頑皮的微笑,深邃的眼睛像是貪玩的孩子看見有趣的玩具那樣燃燒著熊熊火焰。沒人知道這個穿著一身黑色運動服的家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剛跑完步正準備回家睡覺結果卻誤入異空間的大男孩,可你從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恐懼或者緊張。這個仿佛憑空蹦出來的男人在鋪滿銀色月光的樓頂上極速跑動,身姿夭矯如同獵豹。

  他一直在筆直的朝著市中心前進。途中他不斷的爬上爬下,敏捷的動作連跑酷大師看了都得欽佩的豎起大拇指。男人繞過一座堪比美國五角大樓的巨大建筑后停了下來。他呼吸均勻,臉上仍然掛著笑,沒有絲毫疲累的神態,安穩得像個剛散步回來的人。

  男人仰著頭,視線落在尖塔頂部的柳葉窗上,目光好像穿透了顏色繽紛的拼花玻璃。

  尖塔屬于一座教堂的一部分。這是個典型的哥特式教堂:細長的尖塔高聳,梭形的拱門,羅列的窗戶里鑲嵌著繪有圣經故事的玻璃,壁龕和大門上刻有大量浮雕。整個建筑看上去線條簡介,工藝復雜。

  男人站在教堂對面的樓頂上渺小的像只小甲蟲。

  而此時這只小甲蟲正瞇著雙眼,身體前傾,雙腿彎曲擺出一副撲擊的姿態。他深吸了口氣,猛地躍起,宛如出膛的炮彈那樣射向塔樓頂部的柳葉窗,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這遠遠不是一個正常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他的身體完全無視了地球的物理法則!

  男人的身影流星般劃過夜空,在即將撞上窗戶的一瞬間,一記凌厲至極的肘擊打在玻璃上繪著的耶穌臉上,斑斕的玻璃連同木質框架一起崩碎成無數塊細小碎片,叮叮當當的散落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里。男人骨碌碌的在地上滾了幾轉后趕忙爬起,火燒屁股似的捋開袖子露出昂貴的Phtekphilippe手表,一臉緊張的看著時間。

  “只用了十分鐘,比上次快了一分十七秒。”男人得意洋洋的咧著嘴,“萊納多那個傻瓜估計這輩子都只有在我屁股后面吃灰塵的份了。哦,可憐的萊納多,你可一定要像往常那樣做出一副活見鬼的表情,不然我不會感到過癮的。”

  “嘿嘿,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一個比他更得意的聲音從角落的桌子后傳出來,頗有點小人得志的味道。

  男人臉上的表情呆滯住了。他緩緩抬起頭,咬牙切齒的發現那個被他意淫的中年男人正愜意的坐在椅子上,身旁的紅木桌點著蠟燭,燭光下擺有銀制的刀叉,一盤吃剩的牛排和一瓶喝完的柏圖斯紅酒瓶。

  他覺得此刻仿佛有個聲音正在嘲諷他:“唔,瞧吶,那是誰?是我們親愛的萊納多啊。他喝著美酒,吃著牛排,穿著考究的T.M.Lewin西裝,翹著二郎腿晃來晃去而且還點了根蠟燭!要是再來個性感火辣的小妞兒簡直完美了呀。在你鄉巴佬似的滾進來的時候,人家正用手帕優雅的擦著胡子拉渣的嘴,看傻瓜似的瞧著你自言自語……”

  “你什么時候到的?”男人一臉見了鬼的驚愕表情,暈乎乎地望著萊納多。

  “八分鐘前。”萊納多不無得意的回答,“等你等得無聊的時候,我還順便吃了頓燭光晚餐。”

  “八分鐘前?你是說你二分鐘內穿越了二十三公里?你是坐著飛機過來的么?這是作弊啊,你個混蛋!”男人目瞪口呆。

  “不不不,作弊這種下流的手段我還不屑于去用,況且我對這個無聊的游戲實在是沒什么興趣。”萊納多擺著手解釋,“你必須得明白這次是個意外。假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被頭獅子追得滿大街跑,你說那個人是慢悠悠的閑庭漫步還是不顧一切的加速再加速呢?”

  “真是少見啊,居然還有人能追得你到處跑?”男人調侃道,“告訴我他們是誰,說不定我還能幫你一把。”

  “奧丁尼.弗拉格皇帝和元老會漢默斯院長。”萊納多站起身,走到墻邊兩排書架相夾的角落里抱出了一個用白床單包著的東西,緩緩說:“為了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約摸有七八歲左右,年齡可能還要更大一點。發育有些不良的身體在寬大的白床單里縮成小小的一團,像個嬰兒一樣被萊納多抱在懷里,安靜的沉在睡夢之中。一絲淡淡地奇怪味道從他身上飄出來,男人聞出了這是某種能讓人陷入昏睡的藥物的味道。

  “你又做了些什么?我的執政官大人!”男人眼角抽動,抬手扶額。

  他記得上次萊納多被這兩位下令追捕是因為這二貨把弗拉格精心呵護的胡須全剃了下來,而原因竟然只是“作為一個愛好音樂的藝術家,有必要使用最頂級的材料來制作最頂級的樂器”這樣扯淡的理由……弗拉格怒了,傳說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但他只是憋屈的躲在寢宮里不敢出來,直接取消了近一個月的早會。他不敢肯定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會不會被人笑掉大牙,而萊納多那個雜種在議會上交際甚廣,結黨營私,是屬于鰲拜那型的人物,自己也輕易不敢動他,可此事又不能就這樣算了,不然他的威嚴和美髯未免死得太慘。在他經歷了漫長而痛苦的掙扎后,決定以“侵犯皇室威嚴”的罪名送他進監獄吃幾個月牢飯什么的……

  “上次是皇帝陛下的的胡須,這次你告訴我你是把哪家皇親國戚的孩子給偷出來啦?不會是弗拉格的私生子或者漢默斯的小外甥吧!”

  萊納多抱著那孩子,沉默不言。這個一向輕佻,對什么都表現得不在乎的家伙臉上罕見的露出了兇狠的表情。他的嘴唇抿出剛硬的線條,胡茬抖動,眼底宛如凝聚著暴風雨般電光閃爍。

  男人挺直了脊背,他隱隱的感到了不安。

  空城外三公里處的山坡上。

  十六個人站立在月光明亮的如同白晝的巖石平臺上,像是一群沒有重量的鬼影。他們清一色的套著灰色斗篷,漆黑的滾邊上用銀線織繪著長矛和鐮刀。

  “找到了。”一個灰袍蹲在地上把一小塊泥土捻成灰塵,放在藏進兜帽陰影里的鼻子下聞了聞,肯定的說。

  “真是出人意料啊。”人群中的另一個顯得略微蒼老的聲音說,“我們以往找遍了任何可能得角落,卻沒有想到是在這個空間混沌得像一鍋大雜燴的試煉之地。”

  “但這正符合那個人的風格不是么?”發出聲音的人站在離這群人前方五六步的地方。語氣生冷帶著上位者的氣息,儼然是他們的首領。“在他反叛帝國之前,一直是我最尊敬的男人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耶穌的睿智和魔鬼的狡詐于他身上并存。表面上對任何人都和和氣氣,勾肩搭背,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但你永遠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一個猜不透看不穿的人永遠是最危險的,這點毫無疑問。”

  “那么我們現在要對他進行處決么?畢竟他身邊帶著那個孩子。”

  “等等吧。”首領仰著頭,望著深空中刺眼得仿佛烈日的月亮。在他們對話的時候,月亮已經向下偏移了幾個角度,很快它就會沉沒在地平線以下,“你們看見了那些建筑投下的黑影么?在試煉之地,每一片黑影都是一扇通向未知領域的大門。稍不注意便會陷入空間的亂流中,享受永恒的孤獨。你們自信做好準備了么?”

  市中心,教堂塔樓。

  萊納多額頭上青筋畢露,不停的發出沉重得如同牛喘的呼吸聲,他正努力壓制著心中那股瘋狂肆虐的怒氣。他習慣把所有的東西都掩藏在心底,盡量對任何認識的或者陌生的人嘻嘻哈哈,開些滑稽的玩笑。可現在他不需要這樣,因為面前的這個男人是他值得信任的朋友,可以托付靈魂的至交。

  “他不是那些鬼東西的后代!”萊納格倏忽出聲,語氣蘊含著怒意,“這孩子是我的。”

  “啊?”男人再次露出呆若木雞的表情,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半天緩不過神。而后他突然反應過來,一臉八婆的問:“快……快告訴我,是哪家的小姑娘,我來幫你把把關。”

  由于過于激動,男人的聲音甚至出現了輕微的顫抖。這個萬年老光棍終于開竅了呀,不容易啊!男人激動的同時心中不免戚戚然,自己何時才能脫離單身狗這個龐大而悲慘的群體?

  萊納多愣住了,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涌上了心頭。

  “有人盜用了我的靈魂碎片,這孩子是被人用碎片培植出來的。”萊納多單手揉著太陽穴,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看著男人說,“后來被我發現,把他從研究所里救了出來。就是這么回事,并沒有什么小妞兒。”

  “這樣啊……等等,你說研究所?”男人終于正常了一回。

  “是的。”萊納多說,“據我所知,”據我所知,這個研究所建于十六年前,也就是在流傳‘收魂者力量可以誘導突變’這個傳聞之后的一段時間內。”

男人神情微變,今晚實在是有太多讓他感到震驚的事件了,他覺得腦子都有點轉不過彎來了。

  “難道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什么關聯嗎?”男人頓了一下,繼續說,“但流言不是已經被證實是毫無可能性的胡說八道么?”

  “是嗎?”萊納多冷笑兩聲,從懷里掏出一份文件扔在桌子上,“弗拉格聯合元老院欺騙了我們。他們把真實的調查報告藏起來,用假的東西來蒙蔽我們。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做法很高明,元老院和弗拉格矛盾不斷,一直處在水火不容的局面,雙方都想要掌控帝國的全部實權。但是這樣的兩個勢力卻聯合發表了聲明,出奇的一致否決了傳言的真實性,你不覺得奇怪嗎?這種時候他們難道不應該找個機會把傳言嫁禍到對面的身上潑臟水的嗎?”

  男人看向那份文件,渾身宛如遭受電擊般猛然一震,不可思議的望向萊納多:“這東西你怎么搞到的?”

  帝國的文件分成三大類。元老院的標識圖案是荊棘,皇室的是王冠,普通民眾的則是印著手掌。不同等級的文件所用的標記顏色也是差異巨大,其中金色是最頂級的。擺在男人面前的文件封面用特殊的材料制成,顯出一種深沉的黑色,在封口的地方燙有金色的王冠和荊棘,這是份皇族和元老院共同所有的絕密檔案!

  “在偷出這份文件和男孩之前,我可是帝國的執政官啊,手中掌握的權力僅次于弗拉格和漢默斯。”萊納多緩步走到空洞的窗口,看著快要沉到地平線的月亮說道,“只要你能完美的運用它,就能知道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抱歉,你穿的這身行頭我只以為你是生界的某位富豪先生或者紳士老爺,完全沒想到你還是尊貴的執政官大人。”男人一邊漫不經心的說,一邊快速的翻閱手中的文件。

  一幅幅不同年紀的男女孩的照片在他眼前如同老式放映機的畫面那樣極速閃過,所有的照片都被打上了“實驗失敗”的紅印,直到最后一頁時出現了變化。那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被用粗大的鎖鏈捆綁在石柱上,仿佛睡著了般神態安詳。他們赤裸的胸口上浮現出花紋繁復的圖案,無數密密麻麻的字符排列成線條爬滿全身,顯得詭美而恐怖。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男孩兒的照片上被打上了實驗成功的字樣,而女孩的依然是失敗。比較特殊的是,女孩照片下方的所有的記錄資料包括編號都被人為的涂黑了。很顯然,這女孩身上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有人不想讓她的詳細情況被其他人知道。

  在文件的最末尾有研究人員寫下的一段文字:“8號實驗證明力量的突變與誘因和實驗體本系靈魂存在著巨大關聯,這種畸形的變化能把力量提升到一個令人不安的程度,原因目前正在研究中,但人為的制造這種變異已成為可能。”

  “他們居然成功了?”男人皺著眉,“我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

  “參與這個實驗的研究人員都被我殺了。”萊納多淡淡地仿佛再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他仍然盯著窗外的月亮,月光已經萎靡不振的黯淡下來,那些建筑拉下的影子即將和黑暗溶于一體:“無論是哪個世界,都不會允許這種破壞規則的怪物被批量生產出來,那是災難。”

  男人沉默半晌,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時間,差一刻鐘到十二點。

  “這孩子你打算怎么辦?”男人盯著萊納多懷里的男孩,那孩子好像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嘴角微微上翹,淺淺的梨渦浮現在嬰兒肥的雙頰。真是個如糖果般美好的孩子啊,男人暗嘆。

  “就拜托你了。”萊納多忽然把男孩拋了過來,像扔個無關緊要的破皮球那樣,“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他做一個正常人。”

  “喂喂,你還是他父親么?”男人趕忙上前一步接住,嚇得臉色蒼白。假如他手滑了的話,他不確定對面的人會不會一把掐死他。

  萊納多轉過身,對著男人笑了起來。不可否認,眼前這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笑容滿面的樣子還是很帥的,頗有點保羅的感覺。自己是女人的話,說不定真會愛上他。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出車禍死了,唯一的親戚是個生死不明的好叔叔,假如我還能去看你們的話。”

  “你不走么?”男人忽然認真的說,“你該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你的。而且萬一我虐待你兒子怎么辦,把他送去非洲挖礦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只要你敢,我不介意把你以前的破事抖出去。”萊納多吹熄蠟燭,小屋里霎時陷入了黑暗,“你該滾了,禁衛隊正在來的路上,快沒時間了,”

  “該死的!”男人立于黑暗中,燭光滅得十分突然,快到他根本來不及從墻角跳出來。堅硬的大理石地面像解凍了的沼澤地,男人一下被吞了半個身子進去,動彈不得。他立刻咆哮出聲,滿臉漲得通紅,“你到底要做什么?知不知道留在這兒的后果只有被送去永生囚牢遭受無盡的折磨?我告訴你,你的乖兒子會被我打斷手腳扔去乞討,讓他受盡痛苦并且屈辱的活著,就算你把我的事都說出去也無所謂,反正你也看不到……”

  男人忽然愣住了。他看見萊納多站在窗口模糊的月光下脫掉了上衣,露出肌肉虬結的上半身,數不清的傷口在他身上堆積著,其中有兩個碗口大的洞開在他的肩膀和右胸,猙獰地望著男人。他剛才帶著這些可怖的傷口面帶笑容的跟自己扯了半天閑淡?

  “現在你明白了么?我的身體已經經受不起‘門’的擠壓和撕扯了。現在留下來還能給你爭取點時間。”萊納多滿不在乎的微笑,攤攤手后又重新穿上了筆挺的西服。這些東西外人可沒必要知道。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混蛋啊!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吧?讓我帶著你的兒子逃走,而你像個英雄一樣慷慨就義……唔,真是偉大啊,你把我當什么了?孤兒收容所所長么?啊,混球,我不會原諒你的!你這個騷包的老頭子,渾身流著大男子主義血液的……”男人抱緊孩子,嘴里不停的罵罵咧咧,他的身體一寸寸向下沉去,直到淹沒了頭頂。男人的叫罵聲戛然而止,小屋里一切又恢復了寂靜,仿佛從始至終都只有萊納多一個人站在這里。

  “把你當什么?當然是兄弟啊,你這蠢貨!”萊納多低罵一聲,從窗口一躍而出,跳了下去。

  此時月光已經完全已經完全消失在遠處巍峨的山峰之下,只留下點點微白若有若無的泛在天際,黑暗如同涌來的浪潮把這座城市淹沒在海底。

  萊納多立于市中心的廣場上宛若雕塑。

  街道上的路燈忽然一盞盞的亮起來,和兩邊商鋪或高懸,或低置的霓虹燈發出的炫目光彩交相輝映。這座原本死氣沉沉的空城好像一下子活了過來,如同那部動畫電影《千與千尋》里的場景一樣。但萊納多眼前沒有出現變成豬的人,漸漸擁擠的虛影和恐懼得四處奔逃的小女孩。

  十五個套著灰色斗篷的生物從天而降把他包圍在中央,他們的臉隱匿在兜帽下的陰暗中,斗篷黑色滾邊上用銀線織繪著長矛和鐮刀。

  帝國禁衛隊,專門負責處決叛逃的帝國核心人物。

  萊納多從兜里摸出一根千里達雪茄咬掉頭點上。這種雪茄外衣顏色較淡,口感濃郁,帶有泥土的芬芳氣息。一直是他最喜愛的好東西。他深吸一口,愜意的吐著煙圈,目光穿過禁衛隊凝望著燈火燦爛卻寂靜無聲的街道和廣場。

  “我一直不希望是你。”萊納多眼神空洞,像是在回憶什么往事,語氣有些自嘲的說“真可悲啊,居然被自己的學生追殺。”

  一個灰斗篷從包圍圈的一角踏出,恭敬的鞠了一躬,站直身體去掉兜帽,露出張年輕蒼白的臉。

  “是的,老師。”年輕人淡淡地說,“一個手上曾經沾染著雙親血液的人,又即將被涂上老師的鮮血了。”

  “聽這猖狂的語氣,真的很難讓人不發火啊,尤其是我這樣的暴脾氣!”萊納多有些恍惚的眼神驟然緊縮,宛若刀鋒,“我覺得有必要好好給你補上一課了,什么叫做尊敬師長。”

  濃密的藍色顆粒像煙霧般從他身上升騰出來,聚在頭頂形成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似的云團,一段尖銳的凸起在花房處的位置時隱時現。萊納多揚手探進去握住,一把扯了出來,造型夸張的鐮刀被他反握在手,獠牙似的鋒刃光華流轉,火焰奔騰。

  年輕人靜靜站著,毫無血色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數條細長的黑線在他脖頸處的圓形圖案里爬出,如同群蛇出洞般迅速布滿全身,最后匯于手掌凝成一柄細長的日本刀。年輕人隨手一揮,刀身顫鳴,致命而危險。

  “敬請賜教!”

  年輕人身形一動,陡然暴射而出沖向萊納多,巨大的力量使他在沖出的一瞬間把鋪著地磚的路面都踏出深坑,如遭炮彈轟擊。修長的刀身劃出流星墜落般的弧光與萊納多寬厚的鐮背撞出明亮的火花,一瞬間映亮了兩人的面孔。

  “你真讓我感到失望,還是和當年一樣的不長進!”萊納多渾身肌肉卉起,頂住握柄上傳來的沖擊力,像教訓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怒喝出聲。

  年輕人只是毫不留情的,不斷的在鐮背上斬出一串一串的火花。

  萊納多看著面前與自己刀劍相向的學生,記憶發生了一剎那的混亂,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灰暗的日子里。

  大火,靈魂的嘶叫,殘破的建筑,恐慌的平民……萊納多披著沾滿鮮血的甲胄,站在街上望著這些令人感到絕望的畫面。在他晃神的時候,一截寒光凜冽的匕首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突兀的闖進眼底,萊納多下意識后退,低頭發現了一個半大的孩子。男孩衣衫襤褸,手中死死握住短得可憐的武器,稚氣未脫的臉上布滿猙獰,如同一只張牙舞爪的小野獸。

  萊納多有些驚訝。在他的意識里,反抗只是大人才能擁有的權利,對于被征服的城市來說,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服從。大人們舉起武器反抗,殺掉就好了。但孩子卻是城市的靈魂啊,假如連靈魂都拿起了匕首,那么無疑是危險的,這座城市很難在以后不會再次掀起戰爭。仇恨的種子一旦播下便無法肅清,隱患已經埋下了。萊納多開始懷疑帝國的軍隊對這座城市的進攻方式是不是太過殘忍了。

  男孩見那個侵略者又開始走神,一副絲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樣子不禁有些發怒,他又猛地撲上來,好像跟萊納多有什么深仇大恨。萊納多有些不痛快了,如果是個拿著長矛的士兵他可以毫不猶豫的殺死他,但這是個孩子,盡管他非常生猛,很悍不畏死,可你叫萊納多一刀砍下去,他自認為做不到。他一腳把男孩踹在地上,彎腰撿起從男孩手中脫落的匕首,略帶嘲諷的說:

  “放棄吧小鬼,你打不過我。”

  “你給我記著!”男孩爬起來干巴巴地威脅了一句,轉身兔子似的溜了。

  萊納多好笑的搖搖頭,并不怎么在意。后來他帶領軍隊討伐西爾維亞王國的時候,途經一個叫做莫托斯的小鎮,又看見了那個男孩。

  男孩窩在街角的一堆破磚旁邊,懷里抱著一個漸漸死去的女孩兒,他大聲的呼喊女孩的名字,眼中凝結的悲傷仿佛要滴落出來。

  萊納多一怔。作為一個指揮官他很少被別人左右情緒,這樣會讓他難以做出正確的決策。可他此時卻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裂開了,里面流出了酸楚的水。男孩的悲傷感染了他。他不自覺的走過去,用手摸著男孩的頭問:

  “你想要獲得保護別人的力量么?”

  男孩仰起頭。年紀尚小的他搞不清楚這個男人為什么要幫他,但是他知道自己非常迫切的需要男人口中的東西,即使他是萬惡的侵略者。

  “請教我!”

  但是現在,有些東西已經在漫長的時間中變了質,無論是什么,都不一樣了啊……

  當初的男孩已經長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意志和思想,并且走上了一條不正確的道路。沒有什么是比眼睜睜的看著孩子犯錯卻無能為力的事情更糟糕的了。

  萊納多身上價格不菲的上衣突然裂成無數碎片四散迸飛,浩瀚的力量如流水般灌注全身。他握住鐮柄使勁一推,無匹的力道使年輕人像被擊中的棒球那樣飛了出去。他緊步跟上,不打算給敵人一點喘息時間。巨大的鐮刀被舞出絢麗的虛影,年輕人在這狂風暴雨的攻勢下只能堪堪抵擋,速度漸漸慢下來,一個致命的破綻出現在萊納多的眼睛里。

  月牙似的利刃如同刁鉆的毒蛇般一頭扎進了那個破綻里,瞬間洞穿了年輕人的胸膛。年輕人冰封的表情終于出現了裂痕,淡漠的眼神因為痛苦的狂潮蜂擁而來,霎時失神。他的身體被穿透,掛在了彎曲的鋒刃上,頭軟軟的聾拉下來,乳白色的液體從傷口處四濺奔流。

  萊納多僵住不動。他清楚的記得破綻是在腰部,位置什么時候起了變化呢?他并不想要年輕人的命,那種東西只會使他感到自責和懊悔。

  “老師……你……要當心那個……男人……”年輕人用手扶住穿過他身體的刀身,垂下的頭貼在萊納多的耳邊輕聲說,虛弱的語氣斷斷續續,“來狙殺您的……不只是這十五個人,還有位隊長,他去了塔樓。”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萊納多忽然明白了什么,語氣帶著嘲諷,“想用自己的生命來償還和彌補你所犯下的錯么?一切都太晚了啊,孩子!”

  年輕人無力的搖了搖頭:“老師你還不明白么?”

  年輕人動了一下手臂,以一種隱秘的姿勢從寬松的袖口里取出樣東西塞進了萊納多手里。

  他忽然笑了起來,顯得天真和……解脫?

  萊納多感覺時間好像倒流了回去,他視線變得模糊,年輕人的身形好像在急劇縮小,又變回到了小時候的那個樣子,他仿佛看見那個曾經滿臉悲傷的男孩正對著他燦爛地笑,雪白的牙齒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學生叛離了自己從小就給他指明的道路和灌輸的人生準則,用整個人生最應該光輝閃耀的時期來和他作對。萊納多一直很疑惑,究竟是什么東西使一個懂得表達感情的孩子變成殘酷冷漠的殺人機器的呢?對力量的渴望……還是他的思想在某些地方的極端?萊納多思索了很久,總算得到了個勉勉強強能接受的答案——有時候一個人的墮落或許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不知道從哪兒又摸出了根千里達點燃叼上,靜靜地看著年輕人僵硬的身體破碎成沙,最后融進地面消失不見。他握緊拳頭,臉上裹挾著西伯利亞吹來的寒風。四周的灰斗篷們全部圍了上來,一簇簇的冰藍色火焰從他們身上燃起,仿佛一個個明亮的火炬。萊納多把他手中酷似鶴嘴鐮的武器插在地上,眼神混沌得像是宇宙中心的黑洞,絲毫不理會身上密布的傷口和裂紋,公牛似的沖了過去。

  “對于犯了錯的人來說,為此付出代價是十分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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