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里走上迷途的末路,趟過及膝的積雪,我的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也不知去處。不遠處有一頂亮著火光的草屋,我支撐著走過去,試探又堅定的叩門,橙光隙泄,門沒有扣,我便推門進去。
“年輕人,這風雪寒夜,何尋至老夫這破茅草屋?”一白發老朽倚在角落的草堆,見我進來的當間兒呷了一口手中的酒。
“打擾,打擾了,我原是前往城里,誰知這雪越下越大,隱去了道路,我本打算冒雪探蹤,誰知這雙腿浸雪太久不聽使喚了,只好來借您的草屋休整休整了。”
“快進來罷!帶上門,正好這酒還溫著。”
我行至那柴火前,盤坐在他旁側的草堆。火光吹跳,他遞我一盞酒,也給自己滿上。我仰頭喝了半盞,他問我“你去城里做什么?”
燒酒粗烈,冰涼沿胃爬流,灼燒一路炙氣,我咬牙蹙眉:
“我本是仕途已鋪就大半的朝臣,正當意氣風發,鴻途將展,怎料遇小人欺騙,丟失了官位還斷送了前程。所以一心歸隱這山林,耕犁種田,煮茶潑墨,植花撫琴也習武讀典,從不沾染案牘,轉眼已是七載春秋。我本以為忘卻了那名利場,可一日醒來我發覺這秋月春風已不再能吐訴,灰暗了無顏色,夜幕降臨的那一刻想我終究是敗了,不是敗給那人,而是敗給這運道,我無可奈何,卻也不甘心,所以打算進城謀官重新開始。誰知道又困于一路風雪,不知何時能向前了...”
我抬手將余下半盞燒酒灌進肚腸,一團冰涼的灼液像一塊刺痛的心結,驟然割裂又猛砸穿身底,蔓延出無色的火苗,表面上看平靜溫和,血肉里卻奔流著刺烤的酸楚,回味成癮的苦澀。
老朽笑了兩聲,給自己的酒杯斟滿,緩緩開口:
“我年輕時,開了一家小小的酒館,只身接客送客,打理小館,時不時的也陪客人喝兩盅。雖忙忙碌碌倒也充實,但我心里和你一樣暗想,不甘心這一腔熱血無處揮灑,報國無門,整日惶惶,仿若一只迷途的鳥。
有一天夢寐中我真的成為了一只攀云雀,我不停的撲扇著追逐太陽的方向,因為我相信得到太陽了就得到永恒的輝煌。我飛啊飛,陽光越來越耀眼,我看到我身前身后的雁雀越來越多,他們有的已經汗流浹背,有的甚至炙烤的發紅了,距離太陽最近的大雁發出了一聲哀鳴,圓滿卻凄厲。它燃燒成一團火焰散為灰燼隕滅,火光瀲滟,鑄就一生中最光輝時刻,凝成一瞬間。一群鳥在前方燃盡,又有一群鳥從后方而來,我在這連綿不絕的前赴后繼中停止撲扇翅膀,我遲疑了。沒日沒夜的追趕只為這耀暉一瞬嗎?除了灰燼,到底什么是留下的呢?這燦爛始終是過眼云煙,而這留不下的云煙終不是我想要的啊。
于是我不停的墜落,墜落,遠離那烈焰場,我的身體隨著風旋轉,在云里飄蕩和下降。俯瞰時一片片河山,一塊塊田野,一頂頂茅宇屋舍炊煙裊裊迎面撲來,我的小酒館在鄉路旁等候,客人進進出出,酒桌散亂,呼喊戲笑聲盈天。離亂里的相逢,送客后又迎接,不用做太多計較思量,不變的是我這守望一人,這就是我想要的罷!”
他低聲輕笑,又仰頭大笑,眼睛被柴火焰照的晶亮。他將酒盞一飲而盡,瓊汁玉露,一定也在他心尖尖上。
酒瓶見底,我倆已然醉意熏熏,我感到頭腦沉重,昏昏欲睡,內心卻如篝火,明滅不熄。外面已是天色微明,我倒在草席,頭頂的太陽越來越巨大渾圓,我翻身躍進雪岸的江中,隆冬臘月,江水依舊翻滾霧繚。
我隨著波浪前游,緩流里魚群環繞,急流處黑影梭梭,我疾速擺動尾巴穿進,龍門口是我的方向。水流愈發迅猛,我在擁簇拼命沖向前,沖波的砸落轟鳴,振蕩包圍我頂著強大阻力游到崖底,大股大股逆流沖刷涌動,我感到即將被沖退,這就是命運的力量吧,可我偏偏不信。
我乘力劃游,崖頂就在眼前,這時收緊身體起身一躍,迸開墜落的水花,清冷的空氣里我扇動側鰭,躍上了龍門,沖破順勢下滑的集水崖口,用盡最后的力氣向開闊處游去。
江流漸漸平緩,我終于能夠一點一點放松下來,原以為的狂喜此刻是平靜,我筋疲力竭地不再擺動尾巴,就隨著江水漂流。
我逐漸的放松,放松,沉沒,又浮起,舒緩清波的拍撫里我輕輕閉上眼睛,新生嬰兒般賴著這水床,這一刻我好像對什么都未知,一切都新鮮,過去的都忘記。
我忘記了我幼時從父習武讀書,年復一年練就一身佳績;忘記我首發中舉,舉鄉歡慶,家門烙金;忘記我官居高位大顯身手的快意,忘記我遭人陷害打入冰牢的絕力,也忘記了歸隱山林的燦燦穗秧,悠悠蕭鳴...
我是何等艱苦卓絕走過這成敗一途,費勁心力的跳躍,現在憶起,都已模糊,隨著江水逝去,留下的只有這難得的安寧。
我睜開眼睛,看見兩側青山汩汩退去,濃稠了天幕,一輪紅日斜掛,潑下夕陽打落地粼粼。這場景在生命中循環往復了多少場,我慣看,又尋味,現終究又覺得平常了。
愛恨,欣喜與苦澀,辛勞與愜意,到頭來,誰能避免的了,誰又能說得清呢。回看時這一番雜亂滋味,倒是真真切切,鉆入肚底的。
我漂至江面中央,見那白發老翁正和一蓑帽漁樵對坐在岸邊,開懷暢飲。
濁酒飄香,笑聲悠揚,我趕忙前去,相逢好酒,可不能錯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