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在《陶庵夢憶》自序中宣稱自己為“國破家亡,無所歸止”的落魄之人,是“故人見之,如毒藥猛獸,愕室不敢接”的眾親背棄之人,更是“自作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示成,尚視息人世”的絕望而有抱負的人,自苦自嘲自慰皆在數語之中,悲苦之時更有一番難言的滋味。《陶庵夢憶》不過“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雖然都是真實經歷的往事,但作者寧愿夢憶,因為“想余平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此種情結,外人想來自有一種心酸,歷者之戚更難評說了。
從《陶庵夢憶》自序中表現出的情感基調揣測全書內容,想必書中定是滄桑之感、云煙之愁時刻流露于一景一物了。然而,步入“夢憶”,八卷一百二十三則小品大都關乎山川形勝、民俗風情、亭臺園林、曲藝歌舞、茶酒飲食而已,處處都彌漫著文人的閑情逸致,讀來感覺就是枕邊的消閑讀物。“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金山夜戲》)“石如滇茶一朵,風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層摺,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無須不綴也。”(《奔云石》)此等閑情雅致非騷客不能有,而況失意之人乎?可你讀遍夢憶,就是見不到多少憤懣之詞,悲觀之語,充斥這本書的就是各種閑情瑣事和個人喜好經歷。夢憶內容多而雜,可貫穿的就是一份閑情,容不得你對其戚戚然的憶夢產生更多的悲感閑愁。
《陶庵夢憶》就是一本真正的閑書,他帶著一種審美與欣賞的心態記錄著曾經浮華的生活,讀者因此獲得的是美的享受。可是在夢憶的背后還有這張岱沒有寫出來的故事,正是這些沒有寫出來的故事,詮釋了他寫這本書的另一種心理狀態。張岱處在明清變革的時代,經歷著國破家亡,更從早年的奢華生活淪落到衣難暖、食難飽的落魄狀態,經歷風霜雨雪的侵蝕,不禁感嘆人生如夢,繁華不過過眼云煙了。也因如此,才有夢憶,才會把這一切作為夢來回憶,呈給讀者美麗,卻給自己留下傷痛。繁華零落,夢境褪色,張岱只剩下這些回憶聊以慰藉和解脫。在這里,他掩飾了現實的殘酷,只留下夢的美麗,他用夢,用憶,用筆撫慰著心靈的孤寂。少年紈绔,從繁華中走出,卻最后落腳于城市頹圮的一隅,在落魄中夢憶曾經的繁華盛景,無論怎樣被淡化,作者內心也是隱隱作痛的。
回到其自序中來,再讀一遍“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平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心酸至極矣。所以夢憶本身不過是對昔日繁華的一種呈現,骨子里也承載的是文人的閑情雅致。但夢憶背后,在張岱自己身上,還另有一番家國之嘆、人生之悲。夢憶是一種懷舊,是一種解脫,是一種排遣,更是一種長長的悲嘆。讀得閑情,悟得悲感,方識張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