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之驚鴻人生:(一)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

一個人要贏得別人的尊敬,他首先必須擁有高尚的人格、磊落的胸懷。而蘇東坡在這些之外,還有著深厚的學養,曠達的性情,高超的才情,機敏的詩思和善良純真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及與大自然相得相契的藝術家品性。

他這樣的文人,在中國一向復雜的政治格局中,注定了是不會一帆風順的。因為他有鮮明的做人準則,絕不會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國家安危和百姓死活;絕不會以迎合他人換取自身的飛黃騰達。也因為他為人純真豪曠,性情外露不善掩飾,于嬉笑怒罵之際不期然得罪人,是再正常不過的。蘇洵在《名二子說》中,很清楚地表達了他對大兒子前途命運的擔憂:“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真是知子莫若父也!

東坡本名蘇軾,字子瞻,生于1037年,十九歲時與父洵、弟轍一同出川,進京參加科考。三蘇才氣縱橫,文章練達,加之文壇掌門歐陽修熱情推介,一時間名滿天下,其中大蘇更是新一代文壇翹楚。

入仕后,大蘇最先在陜西鳳翔府做簽判,三年任滿,于1064年冬天回京。路上妻子王弗感受風寒,回京后又與蘇轍一家四處游玩,病情加重,竟至不治而亡,時年僅二十七歲,留下一個男孩蘇邁,年約五歲。誰知不過兩年,老父竟也因積勞一病不起,匆匆亡故。兩載罹雙哀,可謂不幸極矣!1066年他和蘇轍扶兩口靈柩回歸故里,在家守喪三年。服喪期滿后,蘇軾續娶王弗的堂妹王閏之。閏之生二子,即蘇迨、蘇過,此為后話。蘇軾于四十六歲左右時納侍妾朝云,朝云為之生一子,名蘇遁,可惜因病夭折,只活了十個月。此為又后話。

蘇軾于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初還朝任職。時神宗皇帝倍感國家貧弱之羞,又正值二十出頭的盛年,頗思有為,因而任用王安石主持變法。王安石也算得上一代風流之首,不僅學識淵博,為人深沉理性,而且持身正直,豁達大度,憂君愛民,在執政方面確是無人能比。也許是由于年輕皇帝的求變之心過切,也許是安石本身也有剛愎自用、急于求成的弱點,總之這場變法在重重阻力之下依然高調施行。變法的初衷,肯定是好的,從皇帝到王安石;但是,效果怎樣,能否真正利民便民,卻難下定論,從總體上看,怨多于頌,因為變法過于急切冒進,搞一刀切,不顧各地實情。老臣文彥博、司馬光等很多人對變法持否定意見。

蘇東坡此時尚年輕,對新法也很抵觸,并時而將這種情緒發之于奏疏、詩文,不久,便感京城難容,遂請外調。因為王安石手下新黨,人品不一而足,有彬彬信誠之君子,也有自私偏邪之小人,即使王安石能容,有些人也不免如肉在刺,拔之而后快。恐怕還有一點,大蘇名氣太大了,仰慕他的人太多了,這使某些自命不凡的人心內十分不受用。故自熙寧四年至元豐初期,大蘇先后被派往杭州、密州(今山東諸城)、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所到之處因法便民,頗有政績。他有一句表白心跡的話:“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無不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所以無論在哪里,他都贏得士人和百姓的真心愛戴。

蘇東坡是個風雅的人,他這一生,是一路行走,一路賞景,一路會友醉酒,一路吟詩唱詞,寫字作畫,留下錦繡文章。因文名高,往往一有作品問世,旋被天下傳唱。他遭遇“烏臺詩案”之前的詞作,選一些略作簡記。

嘉佑六年(1061)冬,蘇軾被授予“大理評事鳳翔府簽書判官廳公事”的誥命,帶妻兒一同前往就職。蘇轍一直把哥哥送道距汴京一百多里的鄭州才回。兄弟二人生平第一次分手,不免心內惻惻。途中二人都有吟唱,互相贈答。子由給哥哥的是《澠池懷舊》,大蘇的和詩在意境上高出原作不少,其前四句“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因說出了人生的不可預測而眾口傳唱,尤其“雪泥鴻爪”的意象,尤為眾人所喜。

通判杭州時,有一首詠竹子的詩,經常為人廣泛引用: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是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

還有一首《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五首》,是感懷人生易老,世事如夢的:

“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花開后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點檢幾人非。去年柳絮飛時節,記得金籠放雪衣。”(雪衣,即白鴿。)

三年通判期滿,蘇東坡改知密州。途徑湖州,與李常等好友相會,酒席上唱出一曲《醉落魄》:“分攜如昨,人生到處飄萍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眉,長羨歸飛鶴。”

船離京口,回顧與一群好友的聚散情景,又寫下一首《醉落魄》:

“輕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發。孤城回望蒼煙合。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巾偏扇墜藤床滑,覺來幽夢無人說。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長作東南別。”

密州別號東武,下轄諸城、安丘、莒、高密、膠西五縣。號稱京東第二州,卻并非富庶繁華之地,田土瘠薄,又多鹽堿。蘇軾來時,正是旱情奇重,又加蝗災肆虐。新黨干將呂惠卿力主讓蘇軾來此,也是存了小人之心。他豈肯讓政敵舒心!

在密州,有一個夜晚,好像正是王弗的忌日,他竟然夢到死去多年的亡妻。那首著名的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就是這個夜里寫下來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在密州,他還寫下一首壯懷激烈、富于陽剛之美的豪放詞,詞牌也是《江城子》,即《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此時蘇軾約三十八歲左右,正是壯年,最富于男性美的年齡。這首詞也是豪放詞風當之無愧的代表。

來密州后,蘇軾詩情旺盛,寫下大量佳篇絕唱。借月抒懷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也是此時的作品。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是一落筆即被人傳抄,四處傳唱,天下莫不知大蘇才名。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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