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鐘情(辛波斯卡)

詩/Wislawa Szymborska
中譯/郭綠獅

兩人都深信
罪魁
是那突然的激情——
這篤信自是美麗
更美的卻是猶疑

他倆不相識
哪料到會有故事
或許早已
擦身而過多少次
在大街或小巷
在走廊上
或樓梯旁

想問問他們
曾記否——
旋轉門里面對面
人潮洶涌中輕聲道歉
撥錯了的一通電話——
但我知道呵
不,他們不記得

會驚訝吧
若他們得知
命運已與他們戲弄
蹉跎歲月;
它還不想
把他們推入歸宿
它讓他們聚攏
卻又讓他們離疏
一會兒在兩人中間作堵
一會兒又讓出一條路

豈無跡象,豈無天機泄露?
不能參透卻終是勞徒
許是三年前
抑或上周天
新葉從一只肩膀飛越
落在另一只肩;
許是童年的那只皮球,消失在草叢間——
丟失了還能否拾回
誰又能預見?

門把轉動,門鈴撳響
一只手的掌印
覆在了先前的另一只上;
行李室里 兩只皮箱檢查完畢
并排擺放;
某夜共赴一夢
夢后一朝蘇醒
醒后又有誰記起!

每個開始
都不過是繼續
緣分之書
頂多向人半啟


多余的話

本來應該到此為止,但有一些話不吐不快。嚴復說「譯事三難」是「信達雅」,林語堂又來一個「忠順美」;傅雷說要「傳神」,錢鐘書來一個更玄的「化境」。在我看來,翻譯是一種「再現」,舉英譯中來說,就是要讓讀中文的中文閱讀者,得到類似讀英文的英文閱讀者的閱讀體驗。當然,因為語言本身代表和塑造著一種思維方式和文化傳統,真正的「忠實」難以做到,但這應當是我們追求的終極目標。

這在翻譯詩的時候表現得尤為重要。我發現現在國內出版的翻譯后的詩集幾乎不能讀,翻譯者的最大問題在于被原文框死了。如果說語言的組合尚有一些變動,那么標點、斷句幾乎就被框死了。美其名曰「信」「忠」,殊不知原文的氛圍、韻味已經全無,何來「信」,何來「忠」?這種戕害詩作的譯法,是真正的不信,不忠。為什么他們這樣?我不相信什么鬼話,只有一種原因,那就是他們沒有被原作感動!

原詩是波蘭文,小弟不才,只得閱讀幾個英譯本比較略得大意。但我為什么敢說自己的是最佳中譯?不是因為我的有多好,而是因為其他的都太爛了。他們太死了。

大家對照可以看出,上面的這個翻譯,不但不拘于用詞,而且斷句、使用標點也「全憑我意」,極度放肆(典型的如為了押韻把“tuesday”譯為「周天」而不是「周二」,毫不影響原意,還大大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可知這放肆之下,卻是為了追求「再現」的極大「忠實」!

詩歌是最最微妙最最脆弱的文學,一字一句,一空一行,都對音律、意境有著極大的影響。其翻譯斷不可拘泥,而是要以最敏感的觸覺、最大程度的熱忱,去「再現」原詩奉獻給讀者的享受。

《一見鐘情》是一首飽含深情又充滿唏噓的杰作,被中譯者搞得韻味全無、氣氛盡失。為什么?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被這首詩感動,所以也不會想把這種感動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

附上本人參考的兩個英譯本共對照,同時附上兩個不堪入目的中譯本共比較。

另外,其實這兩個中譯本也都是根據英譯本翻譯的,難道我們國家沒有能翻譯波蘭語的人了嗎?

Both are convinced
that a sudden surge of emotion bound them together.
Beautiful is such a certainty,
but uncertainty is more beautiful.

Because they didn't know each other earlier, they suppose that
nothing was happening between them.
What of the streets, stairways and corridors
where they could have passed each other long ago?

I'd like to ask them
whether they remember-- perhaps in a revolving door
ever being face to face?
an "excuse me" in a crowd
or a voice "wrong number" in the receiver.
But I know their answer:
no, they don't remember.

They'd be greatly astonished
to learn that for a long time
chance had been playing with them.

Not yet wholly ready
to transform into fate for them
it approached them, then backed off,
stood in their way
and, suppressing a giggle,
jumped to the side. There were signs, signals:
but what of it if they were illegible.
Perhaps three years ago,
or last Tuesday
did a certain leaflet fly
from shoulder to shoulder?
There was something lost and picked up.
Who knows but what it was a ball
in the bushes of childhood.

There were doorknobs and bells
on which earlier
touch piled on touch.
Bags beside each other in the luggage room.
Perhaps they had the same dream on a certain night,
suddenly erased after waking.

Every beginning
is but a continuation,
and the book of events
is never more than half open.

-translated by Walter Whipple


They're both convinced
that a sudden passion joined them.
Such certainty is beautiful,
but uncertainty is more beautiful still.

Since they'd never met before, they're sure
that there'd been nothing between them.
But what's the word from the streets, staircases, hallways --
perhaps they've passed each other a million times?

I want to ask them
if they don't remember --
a moment face to face
in some revolving door?
perhaps a "sorry" muttered in a crowd?
a curt "wrong number" caught in the receiver?
but I know the answer.
No, they don't remember

They'd be amazed to hear
that Chance has been toying with them
now for years.

Not quite ready yet
to become their Destiny,
it pushed them close, drove them apart,
it barred their path,
stifling a laugh,
and then leaped aside.

There were signs and signals,
even if they couldn't read them yet.
Perhaps three years ago
or just last Tuesday
a certain leaf fluttered
from one shoulder to another?
Something was dropped and then picked up.
Who knows, maybe the ball that vanished
into childhood's thicket?

There were doorknobs and doorbells
where one touch had covered another
beforehand.
Suitcases checked and standing side by side.
One night, perhaps, the same dream,
grown hazy by morning.

Every beginning
is only a sequel, after all,
and the book of events
is 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

-translated by Stanislaw Baranczak and Clare Cavanagh


他們兩人都深信
一種突然的激情使他們結合在一起。
這樣的信念是美麗的,
但猶疑不定更為美麗。

如果從未相遇,他們確信,
他們之間將什么也不會發生。
然而,從街道、樓梯、走廊傳來的詞語在說著什么?
也許,他們已無數次擦身而過?

我想問一問他們
是否已不再記得——
在某扇旋轉門里
在瞬間,他們曾看見彼此的面容?
也許,在人群中,曾低聲說“對不起”?
在電話里,不經意地說過“打錯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們已忘卻。

他們如此驚異,多年來,
機遇一直
擺弄著他們。

機遇還沒有準備好
去成為他們的命運,
它將他們推近,又驅使他們分離,
它擋住他們的去路,
隨后又閃到一邊,
屏住了竊笑。

曾經有過一些跡象與征兆,
但他們未能解讀。
也許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一片樹葉
從一人的肩上飄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東西掉了,又被撿起。
誰知道呢,也許是那只球,消失于
兒時的灌木叢?
門把上,門鈴上,
一人先前的觸痕被另一人的
覆蓋。
他們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個晚上,也許,他們做著相同的夢,
到了早上,卻不再清晰。

每一個開端
僅僅是延續,總之,
事件之書
總是從中途開啟。

(胡桑譯)


他們都認為,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
把他們聯在一起。
這當然是美麗的,
甚至比那飄忽不定的命運更美。

他們認為,他們彼此并不熟悉,
在他們之間什么也不曾發生,
這些街道,樓梯,這些走廊,
在很久以前,他們會在哪里相逢?

我很愿意去詢問他們,如果他們還記得——
或許某天,他們在一個旋轉門里碰過面?
——人群里的一聲“對不起”?
——電話里的一句“打錯了”?
可是我知道那回答:
不,他們什么也回憶不起。
  
當他們得知,命運已經
已經如此長時間地和他們嬉戲,
他們應該多么驚異!

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去投入那變幻的命運,
它使他們靠近,又把他們推遠,
隔斷他們的道路,
然后壓抑住笑聲
遠遠地逃開;
這兒有一些符號,痕跡,
無法破譯,也沒有什么關系。
三年前,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這片樹葉從一個人的肩飛向另一個人?
有些東西遺失了又重新聚集。
天知道,或許是童年的一個玻璃球
已經滾進了灌木叢里?

這兒有把手,有門鈴,
什么地方,這只手握過的
另一只手也曾經握過:
在行李寄存處,這只手提箱緊挨著下一個。
也許那同樣的夢被忘卻,在某個夜晚的漫步中:

可是每個標記都只是個延續,
命運之書的閱讀也經常從中間一頁開始。

(張祈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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