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尚公司位于中關村一座舊大廈的十五層。這大廈始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銀色的外殼卻像戰爭時期遺留的子彈殼。和平年代，大廈在商場戰斗。
大廈一層的大堂是不開燈的，人造椰子樹暗暗的積了灰，倒也不明顯。工作日，藍衣黃衣的快遞小哥在大廈里穿梭，路過一層的銀行門口給保安塞一份，轉身進電梯停在三十層的利生律師事務所，然后從A座的頂層拐到B座，去給佳寶麗月子中心送午飯。下午五點，時髦太太們從二十八層英語補習班接回大寶，又從六層的友誼琴行帶上二寶，然后鉆出大廈，去食寶街吃南京大牌檔。四層和十三層是沒有的，據說是因為數字不吉利。而地下居然還有兩層，每天晚上，hidden bar里紅燈綠酒。
周末，大廈冷下來，緊緊挨著的一扇扇玻璃窗映著對面豪華飯店的金色燈光，好似衰朽口腔里鑲滿暴發戶的金牙。這大廈是時代的縮影，城市的智齒，中關村里難得的租金較低的地帶。
時尚公司是中國老牌的時尚公司了，這幾年時尚界行情低迷，這選址也算是節約成本，室內走這幾年流行的性冷淡風，空調卻特別下血本，一整個十五層變小冰箱。
來來往往的Office ladies都很颯，簡簡單單白襯衫闊腿褲，閃亮耳環，真正亦舒女郎。男同事們就比較用力，頭發要奶奶灰，眉毛要斷眉，胡子要有藝術家風格，衣服像是飄逸古人，總之，一看就是時尚人士，三里屯逛一圈，能吸引來一大批夕陽紅攝影團。哦，這里說的男同事不包括技術部的，技術部的Dress code就是T恤拖鞋短褲，抵御空調全靠一身正氣。
可能是時尚圈的外圍。
2.
工作第一天，我坐在空桌子上。技術部給我搗鼓裝備的時候，前輩姐姐領我去公司各個部門轉悠。她叫Julie，是那種典型的東方美人，電風扇葉般薄薄的身板，瞇瞇眼，國際范兒的大嘴，大耳環晃啊晃，能勾魂。一開口北京腔，問水龍頭哪邊是熱水都要說東邊的那種正宗胡同大妞兒。
“來給你介紹介紹啊，我們都是按部門分開坐的，每個部門職責不一樣，可能會有交叉，我們就歸編輯部主任管，要是她讓你去給別的部門幫忙你就去，跟我說一聲就行。”Julie的熱情周到讓人感動。
漸漸地知道，街拍組的Frank是個單身大男孩，姐姐們逗趣的對象；人事部Ada，在微信列表最前端，而座位，卻在辦公室最后端，據說是為了更好地觀察人事狀況；攝影組Lee，某知名雜志前編輯，現在居然轉過來從頭來過，大家紛紛感嘆紙媒真是日薄西山了；明星組Jesicca，北大畢業，過來做實習生就拿這點薪水，人們又說現在女孩子為了時尚夢真是舍得......認識一圈下來，還是技術部話少活好表情屌。
介紹完畢回座位工作，右下角跳動新郵件，一點開是我自己的照片加兩百字自我介紹，原來HR會群發給所有人看，忙著忙著混忘了，感覺自己像一塊速凍豬肉忽然被拍到案臺上，冒著冷氣和油脂。
“會PS嗎？”
“會。”
“一線品牌都了解嗎？”
“常見的都了解。”
“明星和模特都認得嗎？”
“紅的都認得。”
“英語能讀吧？”
“雅思閱讀8.5。”
“好，能看懂外網就行。這是幾個我們常看的網站，我們用過每一套look你都要記住，絕對不能重復……圖片要新，不同客戶端清晰度要求我發你郵箱了，審美你自己把控。品牌名字絕對不能打錯，可以在我們的品牌庫查……”
簡單培訓下就開始工作了。時尚圈之所以大，就因為沒什么門檻，有規矩做骨架，然后就是金錢堆起來的taste，好文筆都要排在后面。像小kk那樣做模特膩了跑去做程序猿的，鳳毛麟角。
于是上班時間就把寫散文那一套肆意汪洋扔掉，專心描述look。處理品牌公關稿，才大膽拿出編輯的尺子，大刀闊斧地改。至于那些可以看到時尚圈藝術性的工作，那還有得修煉呢。
現在不奢求那么多，只想做個好好寫稿的人啊。
3.
時尚圈的新陳代謝飛快，留在圈里的大多是膠原蛋白充足的年輕臉孔。
午飯時間幾個女孩嚼舌頭，說在這行干了四年都算是“白骨精”了，干了八年的，大家都要用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而主任，干了十幾年屹立不倒。
沒有人直呼她的名字，提到她的時候，迅速向她的辦公室使一下眼色。她出差，辦公室就氣氛輕軟，女孩子們來回走動，從約會口紅色號聊到最近火爆的發廊Tony；她走進來，辦公室就調至靜音。她是時尚公司的高中班主任。
可不是么？日復一日，時尚圈左不過那些事兒，幾乎像教學大綱一樣確定。四大時裝周、幾個小時裝周，新品發布，品牌活動，某某代言，某某爆紅，再有就是跟去機場街拍。核心思想：你現在要買這個！內中語言和排版，大有學問，信息時代的讀者可沒有耐心去深讀；對應的，流水化作業下的作者就必須特別有耐心，衣服再丑，流行就要聊；而主任的責任，就是讓那些有鮮活想法和潑辣筆頭的孩子們靜下心來，鉆營這門耐心時尚。還是那句話，想做有趣事，先做靠譜人。
主任是好看的主任。紅指甲和紅衣服配，黑眼圈和黑頭發配，果然時尚人士。每到打卡下班時間前一秒鐘，走過我的辦公桌前勾一勾手指頭，我就乖乖跟她進會議室。
“你這是什么東西？不要舞文弄墨，讀者一眼掃過去看不明白。還有這里，這件T恤上個月Gigi穿過了，你推薦第二次出現的單品不會讓讀者疑惑嗎？”
于是從龐大的規則庫講到吸引讀者的辦法，品牌中外文怎么放，題目怎么drama，標簽怎么加，商品庫怎么整理，一套一套，連環枷鎖。時尚圈觥籌交錯的外表下，有的盡是強大的知識和經驗做骨架。
偶爾瞟到伊的電腦桌面，密密麻麻十幾個窗口，右下角郵件不停彈出，每一個都帶有尊敬的稱呼和工作安排1234，伊掃一眼就轉移到筆記本，然后繼續跟我講做時尚編輯的基本素養。
“要讓讀者睡前能看著我們的推薦去下單、醒來能看著我們的街拍去穿搭。”她在后臺輸入一串字符，出來幾篇文章，“這些，回去好好學。”
于是我開始學做時尚界的河野悅子，拿篩子把心篩細，埋頭苦干。八九點，打卡下班，去新中關地下美食城吃晚飯。實習結束，地下美食城從KFC到冒菜壽司拉面通通吃了一遍。
主任走得比我還晚。每晚我離開，熒光屏的白映在伊出油的臉上，遮瑕也遮不住爬上來的黑眼圈，倒是有點煙熏朋克的意思。時尚圈爭起資源來，不比資本圈手軟；有時伊發脾氣，于是下面人跟著心里落灰，然而明天，依舊要心平氣和回來談工作。能爬上這個位置和劉雯面對面的人，背后也是十足艱辛。因為伊工作節奏太快，內分泌失調，身材很容易就走了樣。到要出活動的時候，緊急瘦身，面對鏡頭還是美的。
十幾年如一日，時尚圈換了多少次大流行，她沒有衰落過。空中飛人的日子表面光鮮，倒時差的苦，大約只有她自己知道。然而叫苦是不能叫的了，多少年輕蓬勃的女孩盯著這座位呢。沒有人知道她住哪里、什么時候吃飯、結婚沒有，也沒有人關心，她大約是最后一個離開大廈的人。
與此同時，時尚雜志正在連夜印刷，明天，無數的小女孩會指著雜志封面說：“媽媽，我以后要做時尚主編！”
溫馨提示：本文中的信息和細節描寫都作了模糊處理，不用費心猜是哪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