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間讀到汪曾祺先生的小說《陳小手》,短短幾千字成功地塑造出一個鮮活的婦產科男醫生形象,立即對他產生了興趣,連續讀了他的幾本書,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可愛的老頭。
汪老的文章猶如白茶,清淡中包含百味,匠心中不著痕跡,喝一口就會沉醉在他的文字中。他的《獨坐》更是“庾信文章老更成”,文筆成熟,干凈,自然,不做作,讀來市井、煙火、人情撲面而來,滋生出歲月靜好的淡定。
《獨坐》是歲月流逝的憶舊
歲月流逝,過去的人和事經過多年的發酵,終于釀成一壺陳年老酒,醇香濃郁。汪老寫北京的胡同,“沒有車水馬龍,總是安安靜靜,偶有剃頭挑子的“喚頭”,磨剪子磨刀的“驚閨”、算命老人吹的短笛的聲音。”讀這樣的文字,讓人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想起自己生活的老巷,那一聲聲“甜白酒要伐”似乎穿越時光而來,勾起我記憶深處的人情。
他寫昆明的雨,“昆明人家常于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于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彼墓P下雨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雨中有鮮嫩的菌子,有乒乓球般的楊梅,有摘緬桂花的寡婦和養女。這雨是帶有生命力的雨,能使倒掛的仙人掌開出花來,能使苦難的歲月生出希望來。
他寫西南聯大中文系,“劉文典先生講了一年莊子,‘《莊子》嘿,我是不懂的嘍,也沒有人懂?!v課是東拉西扯,有時扯到和莊子毫不相干的事?!甭勔欢嗌险n抽煙,學生也抽煙,理科生穿過半個昆明城來聽課,教室里里外外都是人。西南聯大為什么那么讓人懷念,簡陋的教室培養出許多的大師,是因為學術的自由和包容。而現在的大學有漂亮的大樓,卻難見大師,更是難出大師。
《獨坐》是家長里短的遐想
人生最難忘的是兒時記憶,家鄉風貌和青春歲月。他寫踢毽子,“選兩個小錢(制錢),大小厚薄相等,輕重合適,疊在一起,用布縫實,這便是毽子托。在毽托一面,縫一截鵝毛管,在鵝毛管中插入雞毛,便是一只毽子。鵝毛管不易得,把雞毛直接縫在毽托上,雞毛根部用線纏縛結實,使之向上直挺,較之插于鵝毛管中者踢起來尤為得勁?!蓖ぼS然紙上。想起我小時候為了自己做毽子,追得大公雞滿村跑,公雞哀叫不歇,漂亮的尾毛被拔光,成了禿尾巴雞,看見小孩就逃的情景。
他寫在昆明跑警報,“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于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在跑警報中還產生這樣的對聯,一副是:“人生幾何 戀受三角”另一副是:“見機行事 入土為安”從中看出艱難惶恐中也生出閑情逸致來。
他在《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中列舉歐陽修、歸有光、朱自清關于父母慈愛的文章,他說寫紀念父母的散文只需畫平常人,記平常事,說平常話。要平淡真摯,不講大道理,不慷慨激昂,不搔首弄姿。這無疑指出了寫散文的要點,平平淡淡才是真。汪老的語言追求平淡,是雕琢后的平淡,是精心化妝后的自然,“是川菜里的水煮白菜,湯清可以注硯,但并不真是開水煮白菜,用的是雞湯。”
《獨坐》是人生練達的閑說
人的一生中總會遇到風風雨雨,溝溝坎坎,汪老的人坐哲學是隨遇而安?!坝觥保斎皇遣豁樀木秤?,“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著呢?既已如此,何不想開些。如北京人所說:“哄自己玩兒?!碑斎?,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
他寫到自己被評為右派,要找證據,于是有人拿他的詩說事。詩的原文如下:
? ? 新綠是朦朧的,飄浮在樹梢,完全不像是葉子……遠樹綠色的呼吸。
批判的同志說:連呼吸都是綠的了,你把我們的社會主義社會污蔑到了什么程度?!其實批評的同志也知道詩不能這樣理解,可是每個人都得在舞臺上扮演角色,只能說著該角色的臺詞。生活就是如此,我們有時何嘗不是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做著無可奈何的事。把生活看成是好玩的,未嘗不是智慧。
汪老還有一大本領是自得其樂?!霸趯懽鞯臅r候是最充實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凝眸既久(我在構思一篇作品時,我的孩子都說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后,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汪老的自得其樂體現在三件事上,寫字、畫畫、做菜。他從小就練過字,父親又是畫家,煩躁時可以躲在字畫里去喧泄情緒。他喜歡各地美味和故鄉食物,他寫的美食讀起來舌尖生津,仿佛耳邊響起了切菜剁肉的砧板聲,面前浮起了蒸籠煮鍋熱騰騰的氤氳。
《獨坐》是讀書寫作的感悟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寫作的格局受閱讀的格局左右。汪老說自己愛讀書愛淘書,書讀得多而雜,從中外名著到民間藝術,從繪畫到音樂,無所不包,這也使得他隨便拿件東西,比如毽子,竹殼熱水瓶,也能寫出個子丑寅卯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如昆明的雨,耿廟神燈,都能論出天文地理、世間百態。
文章從生活中來。他說“我寫的小說的人和事大都是有一點影子的。有的小說,熟人看了,知道這寫的是誰。當然不會一點不走樣,是得有些想象和虛構。”又說:“想象和虛構來源于生活,更重要的是對生活的思索。井淘三遍吃好水,生活的意義不是一次淘得清的。”他的《求雨》《職業》都是帶著對生活的思索而成的。思索是對生活的一角隅、一片段反復審視,從而發現更深邃、更廣闊的意義。
文章必須有美感。他說“一個真正欣賞齊白石和柴可夫斯基的青年不會成為打砸搶分子?!彼淖髌穬仍诘那榫w大多是快樂的,他認為一個作家,有責任給予人們快樂。他還說:“我在構思一篇小說的時候,有點像我父親畫畫那樣,先有一團情致,一種意向。然后定間架、畫“花頭”、立枝干、布葉、勾筋……一個是,可以鍛煉對于形體、顏色、“神氣”的敏感。我以為,一篇小說,總得有點畫意。”
汪曾祺先生,有人稱他是“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他的作品入俗而脫俗,在滄海世事中,將精深的人生體驗賦予自己的文字。《獨坐》這本書是汪老的經典散文集,有西南聯大的生活,有聞一多、老舍、端木蕻良、鐵凝等人物印象,有生活中雞毛蒜皮的瑣碎之事。這些文章展現出童趣、野趣、情趣、文趣、戲趣。實踐著沈從文老師教誨:“文字,還得貼緊生活,要貼著人物來寫。”他用最平淡的文筆,寫最精采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