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世界上有含著金勺子出生的人,一生衣食無缺,天生富貴,是當之無愧的上天的寵兒!羨慕死別人不說,自己一定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輩子專注于興趣和愛好并有所成吧?
據家族的老人講,四十年代中后期,我們家族大藥房生意興隆,也置辦了幾百畝地,雇傭了好多伙計,所以雖說老爸出生,含著的不是金勺子,也算得上是銀勺子了。但他后來從事并為之耗盡精氣神兒的事業,卻是為生計所迫,實屬萬般無奈之舉。
解放后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我爸書也沒有繼續讀下去,初小畢業就被打發回家了。回家干什么呢?生產隊掙工分唄!
半大孩子也可以掙工分嗎?不清楚,應該是可以吧,不太確定。總之開始批斗的時候,我們家因為是地主還是富農,家里應該有個人去接受批斗。我小腳奶奶就無怨無悔,頭上戴著紙糊的高帽子,接受完批斗后在太陽底下曬到發暈。她是個好脾氣,好到沒脾氣,到她老了癱瘓在床的時候,她也只是一個人默默熬著日頭,有人進去和她說話,她就恭順地笑著,像受到了極大的恩惠。我爺爺是個老師,常年在外教書,很少回家,因此免受批斗之苦。
老爸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去出工,掙工分,能掙多少是多少,弟弟妹妹們都等著吃飯呢!他跟在一群大人身后,開墾荒地,挖渠修渠,哪里需要哪里去,他不言不語,默默地將汗珠子摔成了八瓣,以求能換回一家人的口糧。
然而日子還是捉襟見肘。
后來,我媽就來了!
我媽家里比我爸還窮,因為老爸給她家的彩禮就是兩擔米!
兩擔米就換來了一個精明能干的老婆,劃得來!
老爸是個讀書人,遇事不掙,比如分工分的時候少給了,少了就少了吧,忍了!比如生產隊分肉的時候,給的是幾乎剔干凈的骨頭,也一聲不吭,拿上就走,再比如說,街坊鄰居因為雞毛蒜皮點小事打罵上門,他照樣關門閉戶,忍氣吞聲!
我媽就不!
我媽粗聲大嗓門,我們家的工分,少一厘都不行;年底分肉,肥的瘦的帶骨頭的,樣樣不少;誰敢欺負我們家任何一個人,她就罵到人家流汗!
老媽說了,她是貧農,祖祖輩輩都是貧農!
這就是她敢發飆的根本原因!
當然,我媽敢于發飆,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那就是出嫁前,正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她是正兒八經的鐵娘子,那時候,她才16歲!
16歲的鐵娘子,自然不是個慫人!
我媽嫁給我爸后悔嗎?她從來沒說過,她后來對我說的,更多的是他的不易。
婚后不久,老爸被打發去山里放羊。西北的大山,人煙罕至,一去半個月。羊走到哪里,老爸就跟到哪里,晚上就睡到拉排底下。拉排,是石山的半山腰凹進去的地方。羊和人晚上都住在拉排里,比較安全。我小學的時候,曾到拉排里住過一個星期,住拉排,有三大好處:防雨防洪防風;有一大壞處,有各種蟲子活動,最常見的就是蝎子,這家伙是個夜游俠,一到晚上就出來逛逛逛。老爸放羊,羊不能出一點問題,出了問題唯他是問,不知又要多少工分被扣了,一家人的生活還指著他呢,馬虎不得,所以顧了羊就顧不了家,無法兩全其美!
老爸日夜想著辦法,最后,辦法還真讓他給想出來了!每天趕著羊兒山里跑,他發現好多好多席子桿兒,這可是編背兜、筐子、篩子和籠子的好原料啊,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從此老爸白天放羊,拔席子,晚上開始了各種編織,等到再回家的時候,背回去藏好,夜里趕著毛驢車到山里的人家去,換成糧食,再趕在天亮前回家!絕對不敢叫鄰居,更不敢叫生產隊長知道了,若是被他們知道了,不但所有的東西全就被沒收,而且這美差肯定也就完蛋了!那時候他應該像地下工作者一樣高度警惕吧?想想啊,本來在山里放羊,是人人都不愿意去的事情,你這樣一搞,不是變成香餑餑了嗎?那么多的人爭,輪得上你這號人嗎?你算老幾啊!
老爸那時候多大呢?估計也就20歲左右吧!
后來,羊不讓放了,改為放驢。
放驢還是在深山里,把驢打進一條深溝,基本上就可以不管了,驢沒有羊那么爬山靈活,高的陡的山坡爬不上去,如此就可以放心地去拔席子,編背兜。
60年代的大西北,雨水還比較歡,大山里野草豐茂,有很多種野草可以當蔬菜吃,比如沙蔥、底里吊,底里吊是諧音,是一種長在山溝里的矮個子植物,它的果實綠綠的,小棗子般大小,含有白白地奶汁,就懸掛在葉子底下。酸棗樹也長的高高大大,枝繁葉茂,酸棗長的指頭蛋大小,酸甜可口,可以解渴,酸棗仁可以當藥材,這是我后來在一個藥方里發現的,當時老爸可不知道這是一種藥材,雖然家里以前一直開藥房,但后來關閉,他也根本沒機會學習藥材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各種編筐的活兒,而且我們那里自古以來就是水果之鄉,筐子和背兜的需求一直很旺盛。
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后來發生了一件事,讓老爸差點失去了生命。
那時候,生產隊長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可以任意地處罰隊員,前提是只要隊員們犯了錯。
老爸毫無疑問犯錯了,一頭驢掉下懸崖摔死了!
他一個專門放驢的驢倌干什么吃的!
何況他還是個地主富農分子!
批斗會很快開始了,雷厲風行,絕不姑息。
隊長歷數了老爸的種種錯誤,說明了必須要做出處罰的原因,然后,當著大伙兒的面,上去就開始閃耳光!
老爸沒有辯解的權利,當然更沒有解釋的機會,他甚至沒有躲閃,直接懵了!懵了的老爸從此以后聽力受損,一輩子也沒有恢復過來。前幾年他耳朵疼得受不了了,我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問:先天就聽不清嗎?我說不是,后天的。我沒有再說什么,老爸也沒有解釋,這只是一段早該忘記的歷史而已。
反應過來的老爸瘋了!
我媽說他真的瘋了!
他扒光了全身上下的衣服,一路嚎叫著沖向黃河,他要去跳河,他不想活了!
路上的熟人紛紛攔擋,被他一胳膊推倒在地,仍然一路狂奔,像一匹脫韁之馬。隊長在后面連喊帶罵,緊追不舍。
老爸跳河了!
我媽的腿軟綿綿的,那么剛強的人渾身無力,她指著隊長咬著牙說:你……他!意思是他死了的話,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隊長也不管她,直接就組織羊皮筏子開始救人。
后來我一直在腦補當時救人的場面:隊長臉色青鐵,咬牙切齒,站在羊皮筏子上兜兜轉轉,救人的男人們密切注意著河面,我媽,肯定是跪在岸上,目不轉睛盯著河面,不言不語。家里老老少少都來了,我奶奶肯定哭成了淚人,她大家閨秀,性格柔弱,肯定連爆粗口罵人都不會!
上天開眼,老爸后來被撈了上來!
兩三個人倒提著他在岸上控水,吐了好多水,總之,性命是保住了!
我爸躺在炕上休養,我媽到大隊里去撒潑,對,是撒潑!她天不怕地不怕,手指著隊長一頓咆哮,罵得隊長孫子一般不敢吭聲,文書、會計之類的全都溜走了!后來,隊長就慫了,答應全年的工分一個不扣,摔死的毛驢死就死了,再不追究,大不了隊員們再吃頓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