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著這個城市,灰色的天空低低地擦過對面高樓的屋頂。她躺在一張床上,側過臉來看著窗外,因為雙層玻璃的緣故,雨水的聲音減少了不少,不再如同她剛來時那么強烈。疾馳的車輛和穿著雨衣的騎車人群在她面前來來往往,讓她覺得她仿佛被困在一個時間節點之中無法動彈。無法離開。或者說她意識的某一個部分不再讓她離開。她的視線由窗外的街景轉移到窗子上,她意識到了自己所以在的地方,一家牙醫診所。
眼角瞥見了白色的影子,她知道醫生來了,便乖乖地閉起了眼睛。此時,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聲音,剛剛消退的雨音似乎一下子又向著她的耳朵用了過來,她感覺到醫生在調燈光,眼前的一片黑暗變成了猩紅色的光影,飄忽不定。她不確定她看到的是不是血管里血液的流動,照理說閉起眼睛應該看不到東西的。但是它真的存在著。她的前上方有一架小電視,專門為了人們進行牙科手術無聊時設計的,只要她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但她沒有睜開。她似乎覺得黑暗里更有一種安全感而不是恐懼。
醫生開始檢查她的牙齒。她感到了金屬器械在她的口腔里與牙齒不斷地碰撞與摩擦,,大多數時候毫無感覺,偶爾會有一些疼痛。她將嘴巴張大了些,好讓她整個牙齦向下移一些,以此來避開那些器械,但卻無能為力。那些器械好像追隨著她不放一般。然后她聽到了醫生宣布了一顆牙的死亡。不是疼痛的那顆,而是它旁邊一顆。也許是因為死亡,所以并無痛覺。在醫生的聲音里,她感到了一絲愧疚,對一顆牙的死亡毫不知情,甚至讓自己身體里的一部分就這樣毫無知覺地死去,她感覺自己對它負有責任。
醫生開始為這顆牙做最后的修補,如同神父在人之將死之時做著最后的祈禱和慰告。如同彌補著自己多年以前的錯誤。她繼續閉著眼睛,開始回憶起一顆牙的一生。眼眸上的紅色陰影開始移動,如同混沌記憶的開始。一顆牙是怎樣誕生的呢?也許在她剛出生的時候就潛伏在她的身體里了。那是1992年4月1日的凌晨,世界沉浸在巨大的嘲笑和愚弄之中,充斥著謊言和欺騙。所以很久以來,她一直不喜歡這一天。當然她對這一切毫無印象,關于她的出生她是在多年以后的一個鐵盒里看到的,那里有她的出生證明,不知道為什么,她看到這張紙的時候大大地吁了一口氣,仿佛終于了證明了她的存在真實,而不是一個錯誤或者笑話。
她想象著自己是一個嬰兒的時候,從黑暗的子宮出來,她閉著眼睛感到地或許就是像現在她頭頂上這盞明亮的燈光。出生仿佛就與死亡一樣毫無知覺。她對自己的嬰兒時期毫無記憶,也對,哪一個嬰兒會有呢,也許忘記正是嬰兒的天賦和特權。很遺憾這分天賦在隨后的成長里逐漸消失了。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換牙的時候,牙齒松動,搖搖欲墜,卻不落下,那仿佛是她小時候的一個心結,以至于每一天她都要忍不住用舌頭去抵一下。后來那顆牙終于掉了,她握著那顆牙,心里不知道為什么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用手帕將它包好放在口袋里。在她們家有一個小小的習俗:掉下來的牙齒不能隨便亂扔。長在下面的牙齒要向上扔,長在上面的牙齒要往下扔,這樣以后的牙齒才能長好。她將那顆牙齒拋到了屋頂之后,時而擔心它會滾落下來,于是偶爾趁著家里沒人的時候,會爬上屋頂看看。卻始終沒有找到。在那之后,口腔里的那個小小缺口似乎又成了她新的心結.她時不時用舌頭去掃一下,以此來判斷新牙長了多少。搖晃不定的存在與卻是總有一種掛在心里的不安,唯有固定不移的存在才會安心,像這些事情,大多數人大概平時不會在意,將它們視為習以為常的存在,但卻在有一絲動搖之時產生極度的不適,因為過分依賴,所以又無法失去吧。如同那顆牙齒。
十一歲那年,她長出了一顆奇怪的牙齒,長在側切牙后面,如同一個多余的存在,其他的牙齒都有自己軌道中的固定位置,唯有它被所有牙排斥,生長在軌道之外,隱匿在口腔里。那是她第一次去牙醫診所,有母親領著。心里既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小診所朝北,背光,白天也開著燈,看上去仍有一些昏暗。十一歲的自己拔牙的時候,好像并沒有現在的自己恐懼,疼痛依然存在,甚至強烈,但并不恐懼。印象里自己哭的得很厲害,響徹了整個小診所。那時候,好奇永遠會戰勝恐懼,在拔牙時,她記得自己一直睜著眼睛。當時并沒有電視可看,所以她就一直看著給她拔牙的那個醫生的臉。醫生戴著藍色口罩,將自己的大部分表情隱藏在口罩后面,他的眼神專注而認真。她現在依然記得那個醫生的臉,一臉雀斑,帶了一副眼鏡,眼角的皮膚松弛。她對牙科診所的恐懼或許就是從那一顆被拔掉的牙開始的。
冰冷的器械碰到了一顆正在發炎的牙齒,她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卻沒有想象中的疼痛。大概只是條件反射,一遇到想象里的疼痛就自動地去躲閃。醫生已經將那一顆已經死去的牙裝上了牙套,如同為一個死去的人蓋上了棺材。她不知道為什么醫生會采取這種方式而不是直接把它拔掉,如同少年時所經歷的痛苦一樣。或許是因為,越成長,越害怕疼痛。與其說是疼痛,不如說是對疼痛的恐懼,因為經歷太多,往往會去趨利避害。年少的單純和健忘,不諳世事,經歷的疼痛也往往是疼痛的本身和瞬間。這樣也好,不至于口腔里有哪一個地方空缺著,好讓舌頭懷念地時候無意中掃到。
那顆牙齒在死亡之后依然存在于自己的體內,牙套精細,似乎可以以假亂真成真的牙齒,也沒有什么不舒適的地方。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忽然浮現出了多年以前掉下第一顆牙的失落,空蕩蕩的,如同她們家門前的那條弄堂,淋濕在雨水里。
她睜開眼睛,發現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屋檐滴著水,窗戶上彌漫著水汽,她覺得她花了一個下午給一個死去的牙齒完成了葬禮。醫生遞給她一張卡,告訴她有什么問題都可以過來找他,她看了一下,是一張牙套保質期的卡,她苦笑了一下,難道死亡也有保質期嗎?隨即她就將卡隨意塞進了包里。然后推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