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六寫作主題【困】
1
放學經過陶兵家的時候,陶兵跟在了我的屁股后,不用說,他一定是有話要對我說。
我站在街角的核桃樹下等他。核桃樹的葉子稠密,陽光穿過枝葉的縫隙,細細碎碎地晃到我身上。
“有啥事?”看他手里拿著塊巧克力,一邊往嘴里送,一邊還發泄似地把腳下一塊小石子踢出老遠,我有些不耐煩。這家伙膽子小,一定又是被誰欺負了,要我替他打抱不平。
“亞楠哥,我……我……”陶兵嘴里褐色的巧克力汁液在翻滾,“我”了半天,卻沒有說出個所以然。
“你不說,我可就走了?!笨粗€在蠕動著的嘴,我心里說不出的嫌惡,扭身就準備走。他已經快吃成一個咸菜缸了,還是不停地吃,我怎么能和這樣的人整天呆在一塊。拐過街角就是我家,我可沒心情去猜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
“我…我爸…要回來了?!碧毡o走了幾步追上我,著急地對我說。
“切,我想著什么大事呢!你爸回來不是正常嗎?”看他那副苦巴巴地樣子,我真不知道怎么說他,你爸回來就回來,怎么弄得天好像要塌下來似的。
“我爸…我爸說他…要和那個女人一起回來?!碧毡痪o張說話就沒有一句是不結巴的。
“什么?”我嘴張得能塞下個囫圇雞蛋。陶兵的媽照顧陶兵生病的奶奶多年,一直到他奶奶病故,村里人無不夸她賢惠?,F在他爸竟然要領另一個女人回來,這劇情也太操蛋了!他媽再賢惠也不會愿意吧?
“哎,我說你媽怎么說?”我忍不住追問。
陶兵低下頭,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媽說那女的是妖精,要我去罵走她??伞伞也桓??!?br>
陶兵今年十一歲了,我比他大兩歲,我們是一個村子的,兩家離得很近。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錯,打小就喜歡跟在我屁股后面轉。陶兵大眼翹鼻,小時候長得虎頭虎腦的,很是耐看。這兩年不知什么原因,總也管不住嘴,不停地吃,身子像氣球一樣迅速地膨脹起來。
我有點嫌棄,就躲著他??伤麐層謳H自來找我,要我這個當哥哥的多照顧一下弟弟,陶兵也在一邊眼巴巴地望著我。我媽心腸軟,隨口就答應了,根本不顧及我的感受。想想也算了,畢竟我們村孩子少,有他在身邊全當做個伴。
“你就該去罵她,死臭不要臉,知道你爸有老婆還敢來你家,如果是我就拿磚頭砸她?!蔽伊x憤填膺地說。對這樣的人我是深惡痛絕的,我們班張杰他爸就是在外面找了相好不回家,聽張杰說,他哥偷偷找了人,半夜去恐嚇那女的,嚇得那女的屁滾尿流,卷了他爸的錢溜之大吉,他爸就乖乖地回家了。
“亞楠哥,我怕我爸……”陶兵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陶兵的爸爸叫陶成,長得有點黑,臉總是繃著,給人一種不嚴自威的感覺,我見過他很多次了。聽說他以前是一個教師,因為嫌教師待遇低,又不自由,于是辭了工作下海扎猛子,沒想到竟然真的逮到了大魚。回來時派頭都看著大了許多,特別是他那標準的大背頭,梳得溜光順滑的,螞蟻上去恐怕都要拄著雙拐才能爬上去。
聽我媽說,當年的陶成叔雖然長得不太好,但因為他是教師,還是得到了很多姑娘的青睞,畢竟他端的是國家的金飯碗。給他說媒的媒婆爭先恐后往他家跑,門檻都快踢破了,他卻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定要娶大字不識一籮筐的陶兵媽——梅英嬸。
年輕時的梅英嬸長得的確漂亮,特別是一雙含情的丹鳳眼,一開一合盡是風情,長長的睫毛像兩只上下翻飛的蝴蝶,更是讓人神魂顛倒。陶成叔是語文老師,就迷在了梅英嬸那雙眼睛上。他認為李清照的“眼波才動惹人猜”就是指的梅英嬸這樣的眼睛,不說別的,單這雙眼就是一本書,一輩子都讀不完。至于書的內容精彩不精彩,他認為應該在于閱讀者的水平高低,水平越高,越能深挖出書里的精髓。
更何況梅英嬸身上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站到哪都稱得上是一道靚麗的風景。這風景的專屬權獨歸他一人,他還有什么不知足的,有沒有文化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是有一個叫“熏陶”的詞語嗎?他陶成也算是半個文化人,娶個媳婦往屋里一放,天長日久,他覺得熏也能熏出點文化味兒。
陶成叔的父親,也就是陶兵的爺爺。他死活不愿意,罵陶成叔念書都念到了狗肚里,怎么能單憑相貌取人,將來后悔了,想買后悔藥都沒地方買。
陶成叔當年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脾氣也牛得很。他給他爺老子撂下一句話,這輩子非梅英不娶,要不寧愿到寺廟里當和尚去。陶成的爺爺當然舍不得他唯一的兒子去當和尚,陶家的血脈還需要這個兒子去延承呢!
梅英嬸嫁給陶成叔的時候,說什么話的都有。有人說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看看她能鮮亮多長時間;有人說陶成叔生生捧回了一個瓷花瓶,好看不耐用。不管是什么話,陶成叔照單全收,在他心里,那都是些吃不到葡萄愣說葡萄酸的人,全是妒忌。
可是結婚沒幾年,陶成叔就真的后了悔。他有些明白了,有文化和沒文化不只是差距的問題,那簡直就不在一個層次上。
比如他看著藍盈盈的天感嘆一句,今天的天兒真藍,真美呀!梅英嬸在一邊順口接一句,有啥稀罕的,看多少年了,又不是沒見過。陶成嬸順嘴禿嚕出來的這句話,一下子就把陶成叔的詩情畫意全趕跑了,心里頭像飛來了一大塊厚重的云彩,黑壓壓的。
……
總之這樣雞同鴨講的事多了去了。陶成叔想都不敢想,一想起這些心里就堵得慌。
陶成叔這時才知道,梅英嬸這本書也就單單是封面精美,里面的內容實在是太粗鄙淺薄了,以至于他沒翻幾頁就已經感到索然無味了。一想到這樣的書他要讀一輩子,陶成叔的肝都開始發顫,簡直太可怕了!這時的陶成叔總結出經驗,原來書是否精彩還真的不是閱讀者水平的問題,而在于書的本身。
陶成叔想到這兒就準備要和梅英嬸離婚,拜拜吧,不玩了,再玩他就玩完了。思想保守的爺老子又一次和他杠上了。陶兵的爺爺說,你小子又不是買東西,娶媳婦哪能容你上嘴唇一磕下嘴唇,說退貨就能退貨的。村子小,祖祖輩輩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離婚這回事。陶成叔和梅英嬸結婚,他已經做出了最大的讓步,這結婚才幾天就想著離婚,那還不把他的老臉都丟盡了。陶成的爺爺摸過一個棍子就朝陶成叔這邊奔過來,那時陶兵爺爺的年齡還不算太老,生氣時怒發沖冠的樣子著實有點讓人害怕。陶成叔一瞅事情不妙,語文老師的斯文也不要了,撒丫子就跑。
梅英嬸聽說了這回事,一屁股坐到大門口。頭發也散了,一張俏臉哭得稀里嘩啦,全涂滿了眼淚鼻涕,看著像一個花狗屁股。兩只手還左一下右一下在地上拍,把門口地面上的土都撲騰起一丈多高,撒潑打滾的招全使出來了。
門口看熱鬧的人圍了里三層外三層,那些婦女們看梅英嬸哭得梨花帶雨,本來是準備譴責陶成叔一番的,可看見梅英嬸把門口整得云山霧繞的,還有手舞足蹈的那通表演,一個個都驚得張目結舌,乖乖,換做她們,還真做不出來。
陶成叔的臉皺得像核桃皮一樣,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梅英嬸不是兵,是潑婦,他更沒法。離婚這件事陶成叔最初的鑼鼓敲得匡匡響,可最后灰溜溜地敗下陣來,這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加之陶成叔后來出去做生意,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兩個人也就別別扭扭做了十來年夫妻。現在陶成叔明目張膽地領回來了別的女人,那定是擺明了要把天捅個大窟窿。
看著站在我身邊垂頭喪氣的陶兵,我也忍不住替他發愁。陶兵雖然跟著陶成叔的時間不多,但聽陶兵說過,陶成叔每次回來都會領著他出去游玩,給他買書包買衣裳,領著他吃炸雞炸薯片。梅英嬸手里雖然不缺錢,但陶兵在梅英嬸手里要零花錢總不是那么順利的,他買零食的錢基本上都是在爺爺那里哼唧來的。
特別是陶成叔還會講一些英雄故事,還有一些逗趣的笑話之類,這些都吸引著陶兵,讓他非常著迷。梅英嬸也愛說話,可那張嘴風風火火就像機關槍,嘰嘰呱呱,一梭子一梭子往外發,也不管別人是否中彈,她自己痛快就行了。因此陶成叔和梅英嬸兩個人在陶兵心里的地位,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陶兵和陶成叔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父子感情,陶兵越是見不到陶成叔,在心中越是把陶成叔的形象放大,近乎是崇拜著他的爸爸了。只是這兩年陶成叔回家的次數越發稀少,陶兵又變得越來越胖,陶成叔回來一看見陶兵就忍不住出言呵斥,陶兵對爸爸的態度也隨之改變,驚惶得有點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了。
“那你先想好,你到底是站在他們誰的一邊?”我忽然冒出的問題嚇了陶兵一跳,這個問題看來是難為住他了,他的眼圈瞬間紅了起來,眼里立時就起了水霧。
唉,我替陶兵嘆口氣,真想不通,這些當了父母的大人,怎么還要孩子為他們的事發愁??粗毡幵泼懿伎煲溆甑哪?,我有些慌張,真要哭起來,被我媽聽到,又該以為是我欺負了他,要站在門口罵我了。
我急忙把陶兵往他家的方向一推,說:“你趕快回家去吧,說不定你爸已經回來了,正在急著找你呢!”
聽了我的話,陶兵慌慌張張往家里跑去。落日的余暉染紅了西邊的天際,有余光也落在了我們的身上。陶兵的屁股蛋上也撒落上了一層金黃,像兩塊南瓜坨子,跑起來一晃一晃的,幾乎能把褲子給撐崩了??粗潜亢鹾醯臉幼?,我忍不住想笑,卻笑不起來。
2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離老遠我就看見陶兵家的門口站著幾個人。
“金菊啊,你也不舒服?”一個戴著破草帽,臉上一臉褶子的老太太大著嗓門問她身邊的一個小媳婦。披著一頭彈簧卷的小媳婦沖她點點頭。
老太太我不熟識,看上去像是后街的??蛇@個小媳婦我知道,她就住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地方,我媽讓我喊她菊嫂子。
“可不是嗎,頭有點懵,我尋思著來找二大爺開點藥?!本丈┳优呐淖约耗穷^“彈簧”,“彈簧們“歡快地蹦跳了幾下,又匍匐到了原來的陣地。
“靈嬸,你也是……”
“可不是咋的,這兩天牙花子疼?!北唤凶鲮`嬸的老太太嘬著牙花子說。
“上火,都是上火,這季節容易上火?!庇钟幸粋€婦女的聲音插進來,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棒球帽,側著身子,我沒有看清她的臉,聽聲音年齡也不年輕了。
……
陶兵家今天關著門,這的確有點不同尋常。陶兵的爺爺是醫生,自己在家開了一個小診所,每天都有人來找他看病,大門基本上都沒有關過,今天關門一定是另有原因的。
我低著頭從她們身邊快步走過,隱約聽見身后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傳過來:“哎,你們聽說了嗎?陶成領回來那個女的,聽說賊年輕了!”
“哎哎,我也是聽說了,想來瞅瞅?!苯又鴤鱽韼茁晧褐浦母`笑。
“嘿嘿,我也是?!?br>
這些人就像聞風而動的蒼蠅,一定是嗅出了什么味,我又回過頭鄙夷地看了她們一眼。
看來昨天陶兵說的是實情,他爸爸果然領回來了妖精。那些人不是為了看病,而是來瞧新奇來了。
離家老遠,我就聽見大黃在汪汪地叫,叫聲不急切,像做夢似的。根據以往經驗,我就知道我家絕對有外人,這是從大黃的表現看出來的。如果生人進我家,那大黃就叫得比較狂躁,虎虎的,人家不走它不會噤聲。如果是熟人,它好像也懂得些人情世故,就不好意思再狅吠,可又覺得它的使命是看家,必須忠于職守,也就想起來汪汪幾聲,給以警示??匆娢一貋恚簏S唧唧噥噥搖著尾巴對我示好,我走過去摸了摸它,才向院里走去。
果然,剛拐過大門口,我就聽見從正屋傳出了女人嚶嚶地哭聲和咒罵聲。我貼著墻根緊走幾步,探著腦袋偷偷往里邊望。
“嫂子,我真的沒想到啊,這狼心狗肺的陶成什么壞事都做得出來,還真把那個妖精給領回家了,他也太沒有良心了。”女人一邊說,一邊哭,眼和鼻子擠壓到一塊,揉得像一個爛了的大餅。我媽忙遞過去紙巾,問了一句:“他梅英嬸,那女的是不是長得漂亮,才把陶成的心勾走了?前兩年我就勸你,讓你去找他,你不去,事果然出來了?!?br>
梅英嬸接過紙巾,又是擤鼻涕又是擦眼淚,那張紙在她手里痛苦地扭成了一團,眨眼就面目全非了。我媽連忙又遞過去幾張。
“嫂子,你沒見她的臉,長得一副狗不啃南瓜樣,也就是比我白點,比我嫩點。嫂子,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的我長什么樣,咋看也比她現在水靈。這陶成他是眼瞎呀!”梅英嬸一邊說,一邊揉眼睛,眼珠子好像都快要揉出來了。。
“唉,先別哭了,想想該怎么解決問題,總不能就這樣過吧!”我媽小聲安慰道。我在一邊看得生氣,梅英嬸因為她們家那些破事,也不知道在我媽面前說過多少遍了,我的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我知道我媽不厭煩那是因為梅英嬸送她那幾包雪花膏。我爸在外打工,撈不了幾個錢。我家的日子總過得緊巴巴的,化妝品之類我媽根本就沒買過。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幾包雪花膏就讓我媽感恩戴德。梅英嬸在她耳朵邊嘮叨,她不喜歡也只好耐著性子聽。
“我還能怎么辦,陶兵這孩子也是要愁死我,不知怎么回事,越是有事他越是吃,眼看就要吃成磨盤了?,F在又遇到這糟心事,俺娘倆兒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這生生要了我的命啊!”梅英嬸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眼睛像是水龍頭,開關一擰,眼淚就飛速地往外涌。
忽然,梅英嬸的哭聲戛然而止,她臉上的表情近乎扭曲,牙根子都咯咯直響:“耗,我必須和他們耗,我就不信耗不過他們,讓他們得逞?!惫植坏脮险f,人的面目和心境有關,梅英嬸的臉這時候哪還有漂亮可言。
3
我在屋子外面撇了撇嘴,電視劇上但凡是正房和小三相遇,大多是正房上去對著小三的臉咔嚓就是一耳光,然后大罵“賤貨”“不要臉”。再然后帷幕拉開,兩個人就開打起來,正房就是常勝將軍,干起仗來威風凜凜,直到把小三打得丟盔卸甲,逃之夭夭。
這些年陶成叔不回家,愣是把梅英嬸那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給她磨沒了。現在陶成叔已經把小三公然領回家了,梅英嬸還不沖上去捍衛自己的權利,卻躲到我家哭鼻子,這明擺著是越來越窩囊了,還非要擺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做給誰看哪!我不屑地想。
梅英嬸用紙巾擦了擦淚眼,紙巾上出現了一塊塊花花綠綠的污漬。我想起了我媽那一次偷偷對我爸說的話:“你看這梅英也夠恓惶的,本來不打扮就很漂亮,現在卻愣是把自己的臉當成了畫板,看畫得簡直就跟鬼一樣?!蔽矣X得也是,梅英嬸不化妝的時候有點像電影明星,可她把妝一畫,反而有點嚇人了。不說陶成叔看著隔應,我看了都覺得不舒服??蓱z梅英嬸還以為她化了妝更好看了呢!現在可好,這一哭,把這畫板更弄得不成樣子了。
我正在屋子外面胡思亂想著,又聽見我媽問了一句:“這事,不是一直有陶兵的爺爺給你做著主嗎?”
“嫂子,陶兵的爺爺就是因為生氣,現在還在屋子里躺著呢!這些年陶成在外邊跑,把老爺子的話早就當成耳旁風了?!?br>
噢,原來如此,怪不得陶兵的爺爺今天不開門看病呢,估計是氣得不輕??磥硗饷娴哪菐讉€人今天注定要敗興而歸了。
我溜著墻邊準備離開,不小心踩到一塊瓦礫,咔嚓響了一下。我媽走出來看到是我,呵斥道:“你放學不去寫作業,在這里做什么?”說完用眼用力地剜了我一下。
我有些發窘,打算趕緊撤退,倉皇間眼睛卻正好和梅英嬸的眼對視上。梅英嬸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皺巴著臉竟對我笑了一下,紅腫的眼睛,悲切的眼神,再配上那一笑,那表情真是絕了。我語文不好,梅英嬸的表情用文字我真形容不出來,反正我看著都想哭。我慌慌張張急著跑開,腳下卻絆到一塊磚頭,差點又弄個嘴啃泥。
連著好多天過去了,人們心中醞釀了很久的暴風雨沒有出現,一切好像又恢復了風平浪靜。陶兵爺爺的診所又開始接待病人,那些想看熱鬧的人估計都有些失望,因為她們大多都沒有看到陶成叔領回來的女人。陶成叔不知什么時候就走了,那個女人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迷團。
也有幾個見過她的人出來描述,那個女人真年輕,像一個學生娃一樣,頭上還扎了一個白色的蝴蝶結。長得雖然沒有梅英嬸當年漂亮,但是皮膚細白,臉上干凈得像瓷器一樣。特別是穿著一雙咖啡色高跟鞋,鞋頭尖尖的,走起來噠噠地響,聲音清脆,一步步都像踩到了人心上,聽見的人心里都是一顫一顫的,不過聲音也很好聽。
村子里那些長舌婦聚在一起把她們聽來的這些消息,揉搓在一起,又拉開,再揉搓,最后總結出來。陶成新找的這個女人雖然沒有梅英嬸漂亮,但年輕,洋氣。因為陶成和那女人都已經走了,她們不免有些遺憾。隨著時間的流逝,對于陶成叔和那個女人的議論,像是被野外的風刮走了一樣,沒有多久就消聲滅跡了。
只是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平時粘著我的陶兵竟也不見了。我走到他們家門口的時候,不止一次探著頭往里邊望,甚至還吹幾聲我們曾經約定的口哨,還是沒有見到他的蹤影。陶兵不粘著我,在我看來也是件好事,免得我身后跟著個大胖子,好像聚光燈一樣,那么多的眼睛都要圍著我和他轉。可找不到他,我心里又有些不安穩。。
怎么回事?陶兵難道連學也不上了?
很快,我就從我媽的口中探得了陶兵的消息,原來陶成叔給陶兵轉學了,轉到了他所在的城市,這次回來好像就是奔著陶兵的事來的。想起那天陶兵對我說的話,我還是忍不住為他擔心。
梅英嬸來我家倒是越來越頻繁,動不動就對我媽哭哭啼啼。什么陶成叔和那女的又出去租房浪去了,壓根就不愿看見她;什么她像個保姆一樣在家伺候他的爹娘,他的良心全讓狗吃了;什么陶兵的爺爺胳膊肘往里邊拐了,開始偏袒他的兒子了;什么他們都是強盜,回家就是為搶走她的兒子,她要和他們拼了;什么她去找了好多天,根本就沒有找到他們在哪里;什么她巴心巴肺到最后落得兩手空空;有時候說著說著就放聲大哭,哭著說她太想陶兵了。
這些話題從樹葉綠說到樹葉黃,從天熱又說到天冷。我的腦袋都聽大了,每次看見梅英嬸在我家,我就把門弄得咣咣響。我媽估計也被梅英嬸的車轱轆話磨得沒了脾氣。梅英嬸再來的時候,我媽也不再搬著小凳子陪她說道,而是手腳不停地一邊做著她的事,一邊間或插上一兩句話,有了敷衍的意思。有時候還忍不住恨鐵不成鋼地數落梅英嬸兩句。也許是感覺到了我媽話里話外的疏遠,梅英嬸來我家的次數慢慢的就減少了。
再以后我發現,愛打扮的梅英嬸不再化妝了,總是蓬頭垢面就跑出門。很多次放學后,我都看見梅英嬸站在大街上和那些大娘嫂子們在一起聊得歡,口沫飛濺,像下小霧雨一樣,有時候她還會捶胸頓足,好像又準備演一場大戲一般。聽者看者無不是滿臉關切,附和著嘆息幾聲。也有個別直性子的人攛掇她:“梅英,你怎么不去告他,讓他狗日的在外逍遙,咱娘們在家苦熬歲月。”
梅英嬸忙不迭地擺手:“告不得,告不得,男人的臉面丟了,那以后他還咋做人啊,俺兒子陶兵以后也沒法見人了!”不知從什么地方撿來的詞,梅英嬸竟也學會講臉面了。
再后來,好像聽梅英嬸說話的不多了,畢竟農村活計繁忙,哪個人會有那么多閑工夫陪人聊天?梅英嬸就不再往大街上跑,沒事了就搬條凳子坐在她家門口,有進去看病抓藥的就嘮幾句。沒有的話,她就坐在大門口發呆,一雙大眼睛仍舊像一片湖,只是看著不那么清澈了。有人說,這梅英看著像是得了失心瘋,有點癡呆了,守著藥鋪子,應該抓點藥吃。
梅英嬸的目光一收,隨即一個眼白翻過去,嘴里噗地扔出一句,你才失心瘋呢!
說話的人自覺有些羞愧,嘿嘿笑了掩飾一下窘迫,連忙走開了。
梅英嬸又恢復到原來的那副樣子。
4
再看到陶兵是幾個月后,那時我們剛放假,我百無聊賴地坐在院子里寫作業。陽光暖暖的,把我曬得有些昏昏欲睡。大黃的幾聲犬吠把我驚醒,我抬頭一看,一個男孩正站在我家的門口。我愣怔了一下,旋即猛地站起了身子,驚道:“你…陶兵?”
男孩點點頭,這才向我走過來。我驚異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面前的男孩和半年前的陶兵完全變了一個樣。原來臃腫肥胖的陶兵現在已經變得清爽利落,好像還長高了好多,而且手里沒有了以前時刻不離手的零食。
“陶兵!”我欣喜地抓住他肌肉飽滿的胳膊,“我真沒有看出來是你,你變化太大了。”
陶兵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說:“亞楠哥,這么長時間了,我都想你了。”
“我也想你呀!”我拍拍他的肩,感覺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道從哪里說起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跑進屋里搬了凳子出來,讓陶兵坐下。
“亞楠哥,你一定想知道我這幾個月的經歷吧?”陶兵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說話也有條有理了。他坐在我的對面,對我講述了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
原來,陶成叔和梅英嬸沒有了感情以后,離婚的事因為陶兵的爺爺和梅英嬸阻隔,一直沒有成功。陶成叔就開始下海經商很少再回家,這些年的他在外面有了底子,心里也硬氣起來。他實在不甘心把自己的一輩子困在梅英嬸的褲腰帶上,這時候正好碰見了他心儀的女人。兩情相悅,各自歡喜,慢慢地就擦出了火花,陶成叔想要光明正大的給她個名分,名正言順地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晾到太陽底下,于是就又想到了離婚。
梅英嬸一年到頭都見不了陶成叔的面,心里也是像撒了胡椒面一樣。特別是聽說陶成叔找了別的女人,梅英嬸的肺都快要氣炸了。可是她也知道這些年的陶成叔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任她揉捏的窩囊男人了,她也有點沒轍,就在后邊慫恿著陶兵去和爸爸對抗。陶兵畢竟是十來歲的孩子,面對媽媽和爸爸的紛爭,他心里膽怵,就開始用吃東西來逃避這些,慢慢地就越吃越想吃,越吃越胖了。
陶成叔知道后,就做出決定,回來給他轉學帶他走。那個他心儀的女人也非要和他一回來,陶成叔拗不過她,就和她一起回了家。這一下更是捅了馬蜂窩,梅英嬸跪在陶兵爺爺的面前,一定要讓他為她做主。
陶兵的爺爺早就知道兒子在外面又有了女人,這些年兒子不愿意回家,已經讓日益衰老的陶兵爺爺內心起了變化。他已經老了,也希望過過兒子承歡膝下的日子。只是兒子婚姻不幸福,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他有時候甚至希望梅英嬸主動提出離婚,讓兒子如愿算了,他也能夠跟著過幾天舒心日子。
可是,梅英不愿走,這些年在他們身邊她的確沒少盡力。他這個當公公的,又怎好偏著兒子,苦著兒媳婦,那他就成什么人了。所以,對于兒子的事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只要陶成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亂來,就隨他的便吧!發自內心來說,他真不愿意再逼迫兒子了,畢竟人的一輩子就那么幾年光鮮日子,不用怎么折騰就過去了。
可兒子又回來了,而且把那個女人也領回來了,這不是要愁死老子嗎?陶兵的爺爺處在兩難中。梅英嬸一看陶兵爺爺的表情,就找了根繩子要往門頭上掛。陶兵的爺爺血立馬開始往上涌,又是一通連打帶罵就把陶成叔趕出了家門。陶成叔這次走的時候,借此帶走了陶兵。
“那……那個她……待你好嗎?”我遲遲疑疑地問。因為聽多了有后娘就有后爹的話,我對陶成叔又找的那個女人還是很抵觸。電視上,小說中,很多后娘大多是蛇蝎心腸,孩子跟著她就會有白雪公主的一樣的遭遇。
“亞楠哥,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就會明白吧!”陶兵站起身在我面前轉了一圈,撲閃著大眼睛靦腆地對我笑了笑,兩排潔白的牙齒露出來,一點也找不到原來的影子了。
“我爸和她天天苦口婆心地開導我,要我不要太在意大人之間的事情,他們告訴我等我長大了自然會懂的。她待我特別好,總給我輔導功課,還鼓勵我慢慢戒掉貪吃的毛病,陪我鍛煉 ,我就成現在的樣子了?!?br>
“那你叫她什么?”畢竟我對陶兵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好奇的地方太多了,又忍不住問。
“她不勉強我,說我想叫的話,可以叫她阿姨。我叫不出口,也就什么也沒叫,其實她很像…姐姐…我想叫她姐姐來著!”
“那、那你媽她、她……”我忍不住還是提起了梅英嬸,因為我看到這幾個月來梅英嬸的狀態真的是越來越不好,而聽陶兵說他們在外面日子過得倒是挺愜意的,我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我媽?!碧毡哪樕D時暗了下來,他停頓了一下,聲音也低了許多,但還是把后面的話說了出來:“我爸讓我回來也勸勸我媽,讓她不要再死腦筋,把婚離了算了,這樣拖著雙方都痛苦的。”
聽著陶兵像個小大人一樣對我說出這些話,我其實很想上前踹他一腳的,雖然我也看不上梅英嬸那副瘋癲癲的樣子,可她畢竟是陶兵的媽,怎么幾個月的功夫,就能背叛了自己的媽媽??墒强此F在健碩的身體,我又分不清我的想法到底是對還是錯了。
“亞楠哥,我媽……”陶兵好像很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我看我媽的樣子,也覺得他們還不如離了算了??捎峙挛覌屢詾槲冶晃野质召I了,她又該傷心難過了,我也不想讓我媽難過。你看她,現在都變成什么樣兒了。”陶兵說著說著,眼圈又有些紅了。
唉,幾個月以前的問題又繞回來了,看來陶兵出去的幾個月還是逃不掉這個魔咒。只是我實在沒料到,那天竟是我最后一次和陶兵談話了。
出事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正在睡夢中的我忽然被一陣陣尖利的救護車聲和警笛聲驚醒了。聲音此起彼伏,由遠而近,好像在我們村口站住了。我拉起衣服胡亂套在身上,連鞋帶都沒有系,就急匆匆跑出門。我媽看樣子也是剛起來,頭發亂得像柴火垛。她剛打開大門,我就從她肩膀處擠了出去,她在后面急吼吼地嚷:“你干什么去?”我的身子已經射出去老遠,回答她的只有我啪嗒啪嗒跑走的腳步聲了。
陶兵家門口已經站滿了人,我貓著腰往里面擠。在陶兵爺爺看病的診室門口,我看見梅英嬸滿臉呆滯地坐在地上,嘴里小聲地在嘟囔著什么。她的兩只胳膊緊緊地摟著一個人,那人像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
是陶兵。
我捂住嘴差點叫出來。陶兵的一雙大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臉上,好像隨時還會撲閃開來,我看到了他臉上隱隱的淚痕。
陶兵的爺爺坐在正屋的門檻上,一個勁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眼里老淚縱橫,大聲哭訴道:“造孽呀,這全是怨我了呀!怨我了呀!”
“你們放開我,誰也別想奪走我的孩子。”警察開始疏散圍觀的人群,有人試圖把陶兵從梅英嬸的懷里抱出來,梅英嬸凄厲地喊叫著,對著伸過來的手又抓又撓。太陽還在酣睡,它的薄光已經映紅了東邊的天際,陶兵的身子在爭奪中被歪在了一邊,露出脖子上一圈紅紅的指印。他的臉正好映在微薄的曙光下,泛出淺淺的紅暈,好像有一種終于解脫了的笑。
這梅英是真傻了呀,愣是把兒子給掐死了!
唉,真是罪孽!
……
“趕緊給我回家去?!蔽冶晃覌尦吨觳簿玖顺鋈?。在扭轉身的那一刻,我看見陶兵的身體被平放到了地上,戴著大蓋帽的警察扭住了梅英嬸。“我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你們誰也不能搶走他!”梅英嬸用力掙脫著,聲音更加肆掠,像一把把利箭劃破了清晨的那股清冽,樹上的鳥早就四散飛逃,只有樹葉顫抖著發出刷啦刷啦的聲響,還有人們一聲又一聲地唏噓聲。
警車嗚嗚地遠去了,我好像聽見陶成還在對我說:“亞楠哥,我真的不知道我應該站在哪一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