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無名

1937年,她不幸淪為日軍的慰安婦,那年她19歲。

本來她是女中的學生,日軍打到北平的前一夜,整個北平表面上如灰一般死寂,骨子里卻像熱水一樣沸騰滾燙,所有的人都在黑暗里坐立不安、寢食難眠。

母親躺在床上輾轉幾近半夜,終于起身借著窗口探進的月色做起女工,她亦難眠,她問:“母親,你怕嗎?” 母親沒有回答,好像沒有聽見。

她下了床,到桌前拿起茶壺倒水,水聲在深夜里顯得異常響亮,她呼哧兩下就把水喝光了,然后到母親身邊坐了下來,盯著母親的手走神。

過了好久,她迷迷糊糊睡著在桌前,母親整晚沒睡,她醒來的時候身上披著被子,外面天已經大亮了。

母親眼里通紅得很,她說:“母親,你快去休息罷。”

母親放下針線,笑道:“恰巧繡完這一針,好不好看?”

她接過手帕,繡的是朵牡丹花,紅紅艷艷,開得極好。

“好看。”

“我女兒喜歡就好。”

她笑著收好手帕,給母親打了盆熱水洗臉,母親就睡下了。

像往常一樣穿過院子開門倒水,她就是這個時候被抓走的,那時是清晨,霧極冷。

開門碰上迎面而來的幾個日軍,連逃跑的功夫都沒有,一把就被抓住,然后被捂住嘴拖走,四周靜悄悄的。

她拼命掙扎過,那幾個日本鬼子勁大得很,她叫不出聲,雙手被捆住動彈不得,于是就這樣沉默地躺倒在了粗陋冰涼的泥地上,淚痕深深。

她原本想一死了知,結果隨后而來浩浩湯湯黃衣白旗的日軍沖進城里,蓬頭垢面的她被帶進了同樣衣衫不整的女人堆里,行尸走肉般被日軍趕到了一棟大樓里。 她有恨意,她恨的不僅僅是日本人,還有那路邊悄悄掀起閣樓窗口的懦弱的男人面孔。

日軍給了她們吃,給了她們穿。 但她們不吃也不穿,她們只是哭,一個勁地哭,哭天哭地,哭孩子哭丈夫。

她一開始也想哭,后來就不想哭了。她搶過日軍腰上的刀,卻被扇了好幾個耳光,踉蹌著倒在地上躺了好久,女人們還在哭; 她觀望四周,沒有任何一個殺傷力足以致命的東西。她縮著身體蹲在墻角,開始無助和惶恐。

大概過了黃昏,有幾個類似軍官模樣的日軍進房間挑了十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她。

她走了,就沒有想過再回這里來。

她們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里,然后一個滿臉白粉的日本女人走了進來,女人們此刻不再哭了,門一關她們就像惡狗一樣沖上去對日本女人又打又罵,日本女人尖叫著,馬上一個日本鬼子沖進來放了一槍,當場死了一個女人,鮮血差點濺在她的衣上。

大家都驚愕了,連日本女人身體都在發抖。 于是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幾乎是迅速完成了梳洗和換裝,在充滿血腥味兒的有尸體的房間里。

出房間的時候,她怔怔地看著身邊地上的尸體,那個女人,死的時候眼睛圓睜,血從鼻子、嘴邊冒出來,胸前一個窟窿被血凝固堵住,手仍然保持著最后抓扯的姿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而跟著一行人走向了另一個房間。

推門而入,第一感覺真的很溫暖,她甚至想舒適地多呼吸幾口空氣,但是她不敢。這里應該有二十多個軍官,有日本女人正在中間唱著和歌,她聽不懂,但覺得曲調低沉凄涼。

看到她們一行人進來,幾個軍官開始大笑起來,她坐在兩個軍官之間,眼睛掃過他們腰間別著的刺刀。

她和其他女人一樣諂媚著喝酒,迎合著做愛,她們突破了中國女人貫來的傳統,她們在恐嚇的陰影下不再有羞恥心。

她面無表情,此刻她內心唯一的、強烈的想法就是找個機會拿到刺刀,然后自殺,殺了他們!

然而她卻失敗了。 她的手在拿到刺刀的那一刻被踩住了,被一個輕蔑的、只披著外衣的日本軍官踩住的。她在那一刻極度的想要死亡,當然那個日本軍官也成全了她。

一聲槍響,左肩開始滾滾冒出血來,女人們又在尖叫,然后開始瘋狂地哭泣,她輕笑著倒了下去,寬大順滑的外衣遮住了她的傷口。于是鮮血透過衣服浸出來,染紅了一片。

她沒死,她承受著絞入骨髓的痛苦,她咬著牙用盡全生的恨意,死命盯著那個朝她開槍的男人。 她要記住那個人,就算是做了鬼,她也絕對不會放過他。

她沒有死,因為一個日本女人救了她,是給軍官們唱歌的那個日本女人。她在那時沖了上來,請求那個日本軍官放過她。

日本女人叫櫻子。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感激櫻子,但在那以后她們卻惜惜相依。她在醒來的第一天,依然想死,她如同久病臥床的老人一般躺在床上,稍一動彈肩上便疼痛難忍,她恨櫻子,她擋開櫻子喂過來的藥,用那天恨過那個男人的眼神恨著櫻子。

櫻子不說話,櫻子有時也哭,但櫻子從來不在她面前哭,櫻子只是在即將哭泣的前奏就趕緊出了房間。

她在房間里聽到外面櫻子的哭聲。

她不懂為什么有櫻子這樣的女人,尤其是一個日本女人,一個為中國女人而哭泣的日本女人。

她在櫻子這里休養了近半月,就又被日軍帶走了。

日軍每日都在北平的土地上燒殺搶掠,每日都在中國女子的身上侮辱報復。她和眾多女人一樣隨時待命,侍奉著每一個踏入她們領土的人。

她從來都沒有忘記要殺了他們,而要殺了他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一定要活著。

她接納了無數個日本軍官,左肩上的傷好了又發,反反復復。

有一次她真的殺了一個日本軍官,那是一個肥胖油膩的中年男人。她是在他閉眼的時候用頭上的發簪刺死他的,簪子直直刺進他的喉嚨,噴了她一身血,那晚她高興得不得了,又哭又笑,把周圍的女人們弄得惶惶不安。

那個日本軍官被拖走了,她被查了出來,接著是被一頓暴打。

日本人還是沒有殺她,因為女人太少了,幾乎每天都有女人在死去。男人們把他們在政治上、軍事上的情緒一股腦兒帶到女人這里來,他們戰勝后要喜悅,戰敗后要安慰,他們要女人。

她渾身是傷,日子淌過了兩年。

她21歲,容貌姣好。

那一年,北平的冬天很冷,觥籌宴席之間,她和一名軍官便拐進了另一個小房間。

他吻到她頸邊的時候忽然看到她肩上的傷疤,他很認真地吻了它,對,就是那顆子彈射過她左肩后留下的傷疤,他很溫柔,然后不再有動作了。

她忽然愣在了那里。

那些殘暴的,粗魯的,可怕的,惡心的時刻全部離她遠去了,她像是一個忽然吃到糖果的小姑娘,被甜的滋味充斥著整個身體。

他雙手環抱著她,就是像伴侶之間好久不見的一個擁抱,安靜且溫暖。

那個時候是她兩年來第一次想到死亡,她很想死在那一刻,讓那一刻停留永遠。

他用帶著其他腔調的漢語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來自一個日本男人的抱歉,是否可以代表所有日本男人的道歉,是否可以代表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道歉,也是否可以代表男人對于女人的抱歉。

這個道歉又是否可以被原諒,她不知道。

她輕輕地抱住他,像抱住她逝去的時光,像抱住一個溫暖而可靠的希望。 再也沒有人如此溫柔地對過她了。

她在燭光里抬頭看見他長滿胡茬的面容,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的親吻,是她踮著腳尖要來的。

他和她在床上的時候,他一直在用日語說對不起,她一直在說我愛你。

他叫山野清和。

第二日起床,他已經走了。

她穿衣,洗臉,刷牙,梳頭,走路,談笑,喝酒,做愛,睡覺,心里眼里全是他。

她知道自己愛上他了,一個日本男人,她恨的日本男人。

她和陌生的日本軍官睡在一起,夜里失眠,起身照了照鏡子,她看到自己的眼,鼻,嘴,身體,她忽然把鏡子摔在地上,日本軍官被嚇了一跳,從床上起來就又給了她一個耳光。

她和日本軍官扭打在一起,最后遍體鱗傷。

每日每夜都這樣過了,她的日子還是這樣,中國的日子還是這樣。

她一如既往地恨著日本男人,除了其中一個。他還是吻著她的傷口,吻她手上的淤青,吻她身上的紅紫之處,他很溫柔。

他是她傷痛的解藥,也是毒藥。

他的吻在她身上滋長蔓延,在她每一寸傷心的地方肆意生長。

有一次他拿到她身上的手絹,他問繡的是什么,她說是牡丹,中國的牡丹。

他說,他很喜歡中國,如果沒有戰爭就好了。

她說,我也是。

她和他的希望在六年后實現了。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所有日本人必須馬上撤出北平地區。

北平的慰安婦全部釋放,全城的人悲喜交加,包括她。

她在大街上高舉著投降旗幟的日本官兵中一直找啊找,再也沒有找到那個人。

但她卻在人群中碰到了櫻子,櫻子打扮得如同一個農家婦女一般,她對她說,我不走了。

她帶著櫻子找到了早已被毀壞的家,卻連母親的墳都不知道在哪里。

北平收復,百廢重興,卻唯獨沒有慰安婦的立足之地。

她們中有的女人選擇去了鄉下,有的回到家中不堪羞辱上吊死了,有的沿街乞討茍且地活著,更多的女人和她一樣茫然。

走投無路之下,她們開始重操舊業。

櫻子用攢下的錢給她開了一家青樓。

青樓夜夜人滿為患,卻再也沒有了日本男人的影子。

她曾經深惡痛絕過日本男人,后來見慣了中國男人的嘴臉,竟覺得中國男人和日本男人有著驚人的相似,有時候房間里有人唱起和歌的調子來,她覺得自己仿佛昨日還在日本人占領的土地上匍匐。其實誰和誰占領都一樣。

有一次她又聽到和歌的曲調,便問身邊縫著刺繡的櫻子那是個什么曲子,櫻子回答是日本的民歌“櫻花”,隨即櫻子哼了起來:

“櫻花啊,櫻花啊, 陽春三月晴空下, 一望無際櫻花呦。 如霞似云花爛漫, 花香飄蕩美如畫。 快來呀,快來呀, 一同賞櫻花 …”

櫻子唱著唱著就哭了起來。

隔壁女人還在唱著:? “櫻花啊!櫻花啊! 暮春時節天將曉, 霞光照眼花英笑, 萬里長空白云起, 美麗芳香任風飄。 去看花,去看花, 看花要趁早 …”?

她也有點感傷,拿著手絹給櫻子擦著淚,櫻子說,“好些年了,竟有些想回日本了。”

她說:“現在世道變了,想回就回去吧。”

櫻子又搖頭,笑道,“好久沒唱歌了,一唱竟有些酸酸的感覺。”

兩個人都有些感傷的樣子,她站起身來,探出窗去,閣樓陽臺上的牡丹花正開得旺盛、美麗極了。

后來,沒過多少年,櫻子去世了。

櫻子死的時候是冬天,春天還沒到。

她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比櫻子先去的,沒想到櫻子還是先行了一步,不過也好,死在異國他鄉,至少還有她給櫻子送葬。

送葬的隊伍很長,也很美,所有的姑娘穿著舊式旗袍,她穿得有點雍容,一身精致的牡丹刺繡。

櫻子下葬了,陪葬品是一棵櫻花樹苗和一把日本琵琶。?

“櫻花啊,櫻花啊 暮春三月晴空里, 萬里無云多明鏡, 花朵爛漫似云霞, 花香四溢滿天涯。 快來呀快來呀 同去看櫻花 …”

她說,櫻子,我沒有什么東西給你,唯一能給你關于故土的東西,就是日本的櫻花了。

往后里,她每日里的生活閑暇無趣,樓里都快被她栽下的牡丹花擺滿了,有新來的姑娘問她怎么老是喜歡種牡丹,她說好看。

她的年紀越來越大,但是她不會忘了打扮,她經常叫來那些手巧的姑娘給她編發髻,姑娘們說,“你的頭發有好些都花白了”。 她便去理發店把頭發染黑了,頭發厚實又透亮。

她還每天都會涂點脂粉化點淡妝,人越老,就越注意一些細節的東西,她會用更多的脂粉掩蓋臉上新起的皺紋,用更多的發飾來掩飾自己掉落稀疏的頭發。

她有點害怕自己的老去,尤其是在櫻子死后。

越是害怕,她就越是想要經過外在的裝飾讓自己看起來稍微時尚一點、新派一點,越是這樣,她就越是驚嘆自己的老去。

她其實有一個心結。

她一開始在閣樓上等,在樓道上等,在大廳里等,在門口等,到街上等。

她一開始把那個秘密藏得緊緊的,誰也不肯告訴,后來她告訴了身邊得力的姑娘,她又告訴樓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姑娘們也都圍了攏來聽她講故事。

有時她講著講著老淚縱橫,脂粉弄花了一臉。

姑娘們沒事的時候喜歡陪她在樓下等,只要她喜歡,等個幾年幾月都沒問題。下雨了,姑娘們給她撐傘,給她裹著大棉衣; 天晴的時候,姑娘們搬出給她準備好的椅子,邊等邊曬著溫暖的太陽。

于是又是十多年,之后,她死了。

她死在溫暖的午后,新鮮的早春。

那時候姑娘們坐在她的搖椅邊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玩著游戲,她們當中有個耍了賴,她們笑著喊她做主,她怎么也沒有醒來。

她就死在那個陽光剛好,春風剛好,時間剛好的午后。

那年是1990年。

身后閣樓上的牡丹花還沒開,有長得快的,露出一些花骨朵的樣子。

姑娘們給她選了一塊墓地,送葬之后,姑娘們便散了。

后來有一年清明,幾個女人抱了鮮花來看她,發現旁邊的墓碑竟然是一個日本軍官。

那碑銘上寥寥幾個字: 山野清和,出生年不詳,日本少將,1945年斃于北平。

原葬于西山近郊,本墓為1989年2月重遷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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