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親記

大胤十七年,冬至夜。

張燈結彩的承安相府后院,一行人駕著馬車刺破濃霧而來,待到近處,只見來人一水的黛色衣衫,頭戴斗笠,不似尋常訪客。守門的老管家卻好像等候已久,轉頭與身側的隨從低語幾句。須臾,奶媽抱著一個牙牙學語的女童出來,稍作猶豫將孩子交給為首的男子。那伙人也不停留,接過孩子后旋即離去。馬蹄聲起,不消一會,就重又消失在茫茫白霧之中。

是夜,相府所有人都聽見老爺屋里傳來徹夜未停的嘆息,像一片片雪花,輕輕沉落在寒冷的夜里。


大胤三十五年春,江南岸邊流水采采,一派生機。新近抽芽的垂柳枝葉,似少女的紅酥手,隨清風拂過游人的面龐。整個揚州都沉浸在醉人的春光中。

正值新茶上市時節,湖面上往來販茶的商船絡繹不絕。一艘商船將將靠岸,打那烏篷后邊走出兩位俊俏的少年,眉間英氣勃發,確是習武之人。

“沈兄,舟車勞頓招待不周,如今這揚州城是我家大姊的地界,吃喝玩樂只管算在我頭上,無須客氣。”為首的少年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對其后的同伴說道。

沈南風長長地舒了口氣,一掃胸膛內滯濁,頓感如沐春風。他抬手在眉骨處搭了個涼亭,遠遠看向高聳在揚州城正中的鎖云樓。心想這一趟雖是因緣巧合,又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一時有些愣神。

“沈兄,那就是我大姊經營的酒樓。”一旁的浮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有些興奮地解釋道。

這二人衣著樸素,但分屬江湖四大家族的兩大家——江南浮家和漠北沈家,另兩家東島柳家和西山唐家精于武學,甚少涉足俗世事務。而浮家近兩年靠做茶葉生意在江南一帶聚攏不少財富,沈家沈承安更是久居廟堂高位官至宰相。曾經平分秋色的武林四家唯余兩家獨大,浮家絕技歸云鎖也不時被拿來與沈家家學欺霜劍相提并論。大抵因此,原本關系和睦經常走動的四家十多年未曾來往,沈家和浮家尤甚。

沈南風不是不知道這點,但浮嵐是他十五歲離家行走江湖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朋友。浮嵐小他一歲,心思單純,明明一身武藝卻總是吃虧。沈南風覺得上一代人不管有什么恩怨都不該延伸至他和浮嵐身上,所以還是事事照顧。本來他們只是在京城偶遇,沈南風打算出了皇城就辭別浮嵐往漠北家中趕去,還能趕在母親的忌日前到家。直到臨行的那天夜里,浮嵐說要給他踐行,多吃了幾口酒,提起長他三歲的大姊浮念雪,沈南風的心弦好像被什么給撥動了。

“我大姊和我一點也不像,小時候我還以為我是被收養的,結果大姊說我再說這樣的話她聽見一次揍我一次,嚇得我再也不敢了,其實她身體羸弱根本就沒有力氣。”浮嵐微笑著說起家事,說的人無心,聽的人卻像被針扎過一般。

“你大姊,浮姑娘生于何時?”沈南風看似云淡風輕地問。

“哈哈哈己卯年的夏天,我娘卻總說她在冬天哭鬧。”浮嵐醉眼朦朧地答道,隨后便醉了過去,任憑沈南風怎么推他也沒反應了。

浮嵐酒醒后,沈南風主動提出要去浮家置業的揚州城一覽。浮嵐驚訝于沈南風不再提歸家的事,未曾深究揚州正是大姊管理的地方,便爽快地答應了。只是二人身無分文,本來行走江湖就是風餐露宿,從京城行至江南少說也得年載。所幸浮家這兩年生意越做越大,遍布中原,浮嵐又是少當家,二人得以乘浮家商船一路南下,不過月余就到了。

“小少爺,沈公子,大小姐在鎖云樓候著呢。”不知何時,適才掌舵的舵手牽著兩匹駿馬來到他們跟前。

“好,我們這就去,鐘叔,可不準在大姊面前告我的狀啊。”浮嵐翻身上馬,還不忘叮囑一番。

“少爺你聽話懂事,老奴自然不會多言。”被浮嵐稱為鐘叔的老人笑著回道。不知為何,沈南風覺得他的眼光有意無意地打量著他,但也來不及多想,馬蹄帶起塵土,很快就到了浮念雪經營的鎖云樓了。


鎖云樓,因其高聳的飛檐翹角直插云霄,似困住流云而得名。浮念雪執掌鎖云樓四載,酒樓逐漸發展壯大為運河沿岸最鼎盛的一處江湖人士聚集地。既是江湖,多的就是俠客,有行俠仗義的俠客,自然也有粗鄙下流的俠客。鎖云樓魚龍混雜,每日少不了打架斗毆這類事件的發生。

“呸!你這黃口小兒只配給大爺我舔鞋。”二人剛進門,就聽見爭執之聲。

那被罵的尖嘴俠客也非等閑之輩,起初只是吐了口唾沫,隨著那糙漢的話越說越難聽,當即一拍桌子騰起三尺直向罵人的虬髯大漢而去。大漢雖逞一時嘴快,卻好像不是俠客的對手,用雙手堪堪接住一擊。尖嘴俠客眼看一擊未中,拔劍在手,第二擊早已蓄勢而來。

“砰!”

金屬碰撞的聲音。尖嘴俠客直取虬髯大漢首級的長劍硬是被另一柄長劍停住了去向,劍影翻轉,白光乍現,圍觀眾人眼花繚亂中只感凜冽劍氣激蕩,片刻,那尖嘴俠客的長劍無力脫手,劍鞘落在平地上的聲響把眾人從震撼之中驚醒。眼前倒不見什么武林高手,只有一位執劍的白衣少年,正是不忍事態惡化而出手的沈南風。

“欺霜劍!”

人群中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除浮嵐以外的其余一干人等聞聲不禁嘖嘖稱奇,摩拳擦掌正欲與這不知打哪冒出的沈家欺霜劍傳人一較高下,沈南風雖見慣了大場面但此刻正是騎虎難下,連向浮嵐使了數個眼色。浮嵐也不知如何是好,仰頭卻見從酒樓頂層翩然而下一個紅衣少女,頓時大喜過望。

“姐姐!”

沈南風抬首望去,那女子一身大紅呢子襦裙,杏眼圓睜,束發成髻,眉間似有慍怒,不過桃李年華。她似蝴蝶般懸于半空,朱唇微啟,脆生生的聲音頓時響徹整座酒樓。

“各位,這位少俠是我家小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浮家的座上賓,請大家賣我浮念雪個面子,不要為難他。鎖云樓歡迎江湖朋友隨時到訪,但畢竟不是較量武藝一分高下之地。諸位吃好喝好,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說罷,兩道白綾自她袖中而出,死死地縛在沈南風和浮嵐腰際,任憑浮嵐怎么掙扎都不為所動。二人隨紅衣少女懸在半空的腳步,轉瞬便到了酒樓最高層。

此刻一樓的男女老少紛紛為能在短時間內一睹“欺霜劍”和“歸云鎖”的風姿而激動不已,只有那尖嘴俠客和虬髯大漢還一臉不可思議,目光追隨那三人而去,不能移動半分。


頂層,聽雪閣外。

“姐姐又出這招‘歸云鎖’,我也不小了,能不能在眾人前給我留點面子。”浮嵐掙脫了白綾皺眉抱怨道。

那少女聞言噗嗤一笑,“你這才離家多久就成大人了,在姐姐面前你永遠都是個孩子。”

一旁的沈南風對著少女長躬到底,“多謝姑娘解我之圍,敢問姑娘芳名。”

少女眼中寒冰漸起,話里卻仍然客氣,“沈少俠,適才我說過,我是浮家大姐浮念雪,少俠怕是未曾聽仔細。”

沈南風仍是不動,“敢問姑娘芳名。”

少女有些惱了,手中白綾一寸寸收緊。

浮嵐見他二人如此尷尬,打著哈哈笑說,“小韶姐,別捉弄沈兄了,沈兄,這是我大姊的侍婢,自幼常伴我大姊左右,關系親厚,許多事也常常代替我大姊出面。”

“小韶,怎么還不帶小弟和沈公子進來。”一聲輕喚從里屋傳來。小韶旋即低頭稱是,退向一邊啟動了開門的機關。沈南風進屋前看向她,卻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屋里屋外猶如兩個世界,屋外陽春三月,暖日晴風;屋內的人兒仍圍爐取暖,身披一件頗厚的毛絨大氅,碎發輕綰,雖有欺霜傲雪之姿卻似不能抵御一絲嚴寒。

見他二人,那蒼白的臉上笑顏漸開,“嵐兒,一去經年,可曾思念姐姐?”

“那是當然,大姊身體可好些了?”浮嵐早已湊了上去,倒是沈南風杵在門口不知所措。

“你知我的,不過有些畏寒罷了,沒什么事。沈公子不要見外,只管把這里當成家好了。”

沈南風只管點頭,正是一肚子的話一句也說不出。那情態在浮念雪看來只當是風塵仆仆趕路累壞了,便吩咐小韶帶沈南風去上好的客房休息,她與浮嵐二人一年未見自是再多話些家長。小韶領了沈南風從聽雪閣出來,順著檐廊曲曲折折地走著,一路上也是默默無語。

小韶走著走著,突然只余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沈南風不知為何停下了。

“姓鄭的,你怎么不走了?”

沈南風銳眼一瞥,說話的正是看似天真無邪的紅衣少女。他雖從父姓鄭,但行走江湖時一直用母親的姓氏,但凡有人問起也只說自己是沈家門生,從未暴露當今宰相是自家外公的事實。沈南風一時倒未生氣,只是想知原因,“小韶姑娘從何得知我本姓鄭?”

“承認得爽快,也行,你只要告訴我如何識破我的身份,我便告訴你。”

沈南風感到有些好笑,這小小侍婢竟如此執著,“我不過是聽浮嵐提起過自家大姊身體虛弱,由此才想到她該不是習武之人,姑娘輕功卓絕,武藝高超,著實令在下難以相信。”

“如此簡單?”

“是,就是如此簡單。”

少女沉吟了一會,未曾猶豫便向前走去,沈南風忙不迭地攔住了她,“小韶姑娘還沒告訴我呢。”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告訴你了。”

沈南風叫苦不迭,這浮家的人難道都不按套路出牌?“小韶姑娘,小韶姑娘,那可否回答在下另一個問題。”

沈南風見小韶未拒絕,也就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浮姑娘可有一枚缺損的兔兒玉佩?”

許是思索良久,半晌,才聽得面前的少女慢吞吞地答道:“我不知道。”

隨后一路,便再未聽得小韶開口。


這幾日,浮嵐帶著沈南風游覽了揚州城的大街小巷,沈南風礙于面子不好推辭,倒多了很多探聽浮念雪的消息的渠道,只是無論賭場老板還是瓦肆小二,向他描繪的浮家小姐浮念雪,都是武功高強又喜怒無常的紅衣少女小韶所扮。

甚至某一日,浮念雪路過沈南風客房的時候,還打趣般地問道:“沈少俠可是看上我家小韶了,鐘叔說你日日逢人問起她。”

沈南風想起上次見鐘叔時那警惕的眼神,尷尬地笑了笑,他的種種行徑的確不難讓人想到在追求浮家小姐。一時語塞,打著哈哈把話題引向了別處。

別看浮念雪一副大家閨秀的疏離模樣,沈南風觀察幾日,發現她喜歡玩蹴鞠。她和鐘叔、浮嵐常常在酒樓生意不那么忙的午后踩著青石板上稀稀落落的日光追逐著那竹篾扎成的圓球,有時候拉著三五個后廚,有時候拉上沈南風。

只是她極易體力不支,小韶就黑著一張臉代替她上場,一上場就把原本的防守陣線沖得七零八落。

中場休息的時候,沈南風沒忍住問了浮念雪為什么喜歡蹴鞠。

“大概是,因為只有在那時候,大家才不會讓著我吧。”

“我身子弱,又是鎖云樓之主,浮家的大小姐,這里所有人對我多多少少都有敬畏憐憫之心,可我想,要是大家把我當成常人一樣對待就好了。”浮念雪臉上綻出淺淺的梨渦。

沈南風聽了,很想告訴眼前的人,他會。

但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將手中的熱毛巾遞了過去。


沈南風下次再出門打聽事兒時,便施展了家傳輕功,等到確認身后無人跟蹤,才悄悄地從某處人家的圍墻上一躍而下。

以為無人知曉,沒想到突然有一天沈南風回到客房,看見了小韶釘在沈南風墻壁上的三支回旋鏢。

“姓鄭的,你鬼鬼祟祟過問我浮家的事,一定有所圖謀。”

未等面前的人答話,小韶白綾已出,纏向沈南風腰間。他見狀只得見招拆招,不多時已和小韶打了十回合。沈南風無意與浮家作對,但有苦也說不得,心想這婢女處處針對他,一時煩悶,不留神,手上氣力加重,掌風硬生生將小韶的白綾劈成兩段。

“刺啦。”

尖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夢初醒般地,沈南風停下了手里的招式,漲紅了臉說道:“對不起。”

小韶也是驚訝,“哼”了一聲轉身而去。沒再來找過沈南風麻煩。


是日,浮嵐敲了門找沈南風,沈南風終未按捺住心中所想,“浮嵐,你大姊已是桃李年華,可曾許配人家?”

浮嵐眸色一黯,“我大姊身子不好,大夫說她可能無法生育,大姊為不拖累旁人愿終身不嫁。”

沈南風聽了內心也是酸澀,不料浮嵐話鋒一轉半是譏誚地追問道:“沈兄每日跟我出門都是興致缺缺,反倒四處問及我大姊的事情,可是早已拜倒在大姊的石榴裙下?”

一筆糊涂賬。沈南風揉了揉皺成一團的眉,不知如何向浮嵐解釋。

“哈哈,沈兄不用緊張,我不過逗你玩呢。”好在浮嵐心思簡單,玩笑一陣便作罷。只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予沈南風,“這才是我今天來找你的正事,小韶姐今晨所截的飛鴿傳書,她要我轉交給你。”

沈南風展開一看,蒼柏遒勁的筆法手書兩個大字:速歸。不是外公的字跡還能有誰。

當日在鎖云樓一展身手的事估計早已在江湖傳得沸沸揚揚,浮沈兩家晚輩交好只怕讓長輩們預料不及,再加上,母親的忌日自己未歸,外公催促是遲早的事。

只是……不弄明白,又有何顏面歸去。

沈南風將信仔細疊好,不禁陷入了沉思。


“樓臺處處迷芳草,風雨年年怨落花。玉樹歌殘猶有曲,錦帆歸去已無家。”勾欄里歌女柔靡的歌聲伴著夜市的燈火而起。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煙火,美酒,佳肴,燈謎,揚州的夜市才是最繁華熱鬧的所在。浮嵐耐不住寂寞,暮色甫一低垂便早早地拉著小韶和浮念雪去夜市游玩,三人喬裝打扮一番任誰也認不出這是武林世家的小姐少爺,只當是幾個養尊處優的紈绔子弟瞞了家中大人偷溜出門。沈南風借口身體不適推脫不愿同行,浮嵐雖有些掃興但并未強求,只叮囑沈南風在鎖云樓好生休養。小韶惡狠狠地剜了沈南風一眼,也跟著浮念雪一同去了。眼見三人走遠了,沈南風腳下運功,片刻便從窗欞翻進了浮念雪居住的聽雪閣。

母親在世時不止一次告訴他要找到至親,既然無從近浮念雪之身,那兔兒玉佩便成了唯一的線索。沈南風借著月光在屋內一通翻找也未見玉佩的蹤跡,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忽聽得一聲呵斥:“誰?”

糟了!沈南風腳底一滑,尚未來得及躲藏,便見燈光次第亮起,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去又折返的浮念雪和小韶。

“是你。”小韶見狀似并不意外,話里也聽不出波瀾。

“不知沈公子深夜到訪,所為何事。”浮念雪神色淡淡的。

沈南風無奈,索性直接提出:“浮姑娘,可愿告知在下一事,我得到答案之后,必定會告知姑娘詳情。”

浮念雪和小韶對視了一眼,似交換各自想法,最后還是小韶打破了沉默,“這要求不難,但你須告訴我們你此行的目的。”

“決不食言。”

“那沈公子請問。”

聽罷沈南風走近浮念雪,似是要從那黑曜石般通透的雙眸中讀出什么,他逐字逐句地發問,“浮姑娘可曾有過一枚兔兒玉佩?”

浮念雪也不避諱,迎著沈南風半是探求半是動容的目光緩緩開口,“有的。”

“兔子左腳可是缺損一塊?”

面前的人沉吟了一會,“是。”

那一字對沈南風來說猶如天降甘霖,真相離他,就只有一張薄薄的窗戶紙了,母親的遺志,頃刻便將得償所愿。

浮念雪看向眼前激動的少年,鮮衣怒馬的年紀,本該無所牽掛仗劍天涯,可他內心卻似墜了千斤,不肯放手。然而他執著的那些往事,如今又有誰還在意呢?

“這下你得闡明真相。”此前不發一言的小韶突然說道。

“我會,但得先請浮姑娘屏退左右。”

“這里只有我跟小韶,小韶不是外人。”

“事關家母清譽,還請小韶姑娘體諒。”沈南風又是對小韶長躬到底,直到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的紅衣少女蓮步輕移從視線里退出。

沈南風嘆了口氣席地而坐,將實情娓娓道來:“浮姑娘,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一件江湖往事。大概二十年前吧,有一位世家千金,不顧家人反對與心上人私定終身并暗通款曲。女子的父親知道了,使了些手段逼走了她的意中人,并將女兒許配給了京中一位有權有勢的將軍。那個女子無力反抗,唯有同意這門婚事,但那時她已懷有身孕。十月之后,女子誕下一個女嬰,但婚禮已迫在眉睫。最終婚禮如期舉行,而女子的父親選在了婚禮當晚送走了自己的親外孫女。”

沈南風飲盡浮念雪遞來的一杯清茶,“婚后,女子發現孩子被父親送走之后曾多次追問其下落,但父親總是避而不答。那個將軍對女子很好,女子出于愧疚,從未告訴他有關孩子的事。很快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但女子常年郁結于心,沉疴已久,他們的兒子未滿十四歲她便香消玉殞。”

沈南風頓了頓,“故事里的女子,是我母親。”

“我母親臨終前叮囑我一定要找到姐姐的下落,但她當時氣息奄奄,我只聽到南方,雪,兔兒玉佩幾個線索。后來翻閱她的筆記看到‘女兒右手掌心有米粒大肉痣’字樣才有了眉目,辭別父親出門游歷,名為游歷,實為找尋。這些年的每時每刻,我都沒有放棄尋找我姐姐。”

浮念雪似有觸動,不禁問道:“你外公,真的不愿透露分毫嗎?”

沈南風只是搖頭,“那么多年過去了,我也以為外公應該放下,沒想到跟他提起,他仍然不肯松口,對我姐姐的生父耿耿于懷。有一次逼急了,無意間提到玉佩有缺損的事。”沈南風說清了緣由抬頭看向浮念雪,正看見她微垂的發絲和緊皺的眉頭,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憨然一笑,“好在,我總算找到了。”

浮念雪只是不言,半晌,她伸出右手,輕輕地將身邊的少年擁進懷里,松手時,袖口不經意間沾染點點淚漬。

“南風,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言罷,浮念雪將右手掌心置于沈南風眼前,她的手有如白玉雕琢,無半點瑕疵,沈南風仔仔細細地盯著那塊白玉,想從其中看出什么來,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怎么……怎么會。

沈南風頹然垂頭,眼底倦色藏也藏不住。本以為這些年的追尋總該讓他心愿達成,可這結果如何能令他心滿意足,又如何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母親。一時間偌大的房間內只有蠟燭燭芯寂滅的聲音,沈南風埋首于浮念雪肩側,眼旁的水漬越積越多。

燭光滅了又重新燃起,小韶掌燈而來,見二人神色平靜,和她離去之時未有差別,她適才在門外聽到的嗚咽聲聲,就像是一場夢一樣。

“有勞浮姑娘,是沈某錯了。這就告退。”沈南風起身要走,卻被浮念雪叫住。

“你姐姐的生父是?”

“除了外公,無人知曉。”

“等等。”這次叫住他的是小韶。

“那個兔兒玉佩,是小姐生日之時收到的禮物,具體是唐家送的還是柳家送的,年代已久,我記不太清了。”

少年聞言步伐一滯,但終究未曾回頭。

浮念雪眉頭微蹙,捧在手心的一杯茶早已失卻溫度她仍渾然不覺,小韶順手幫她換了一個湯婆子。而后二人目光便追隨衣袂紛飛的少年,直到他消失在了走廊盡頭,連步履聲也聽不見。


次日。

“沈兄為何這般急著要走,我還想與你在這春風十里的揚州多游樂幾日。”浮嵐牽過馬繩,戀戀不舍地遞予沈南風。

“家中長輩急召,況且,我也在這叨擾不少時日了。”沈南風將行李馱上馬栓牢,回首依然看向鎖云樓。這是他傷心之地,以后,該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又想什么呢,給,這是我大姊要我轉交給你的。”浮嵐一手摟上沈南風的肩,遞給他一個手掌大小的木頭盒子,打開一看,正是那枚左腳有缺損的兔子玉佩。

沈南風將玉佩放入貼身的口袋,對著鎖云樓的方向又是長躬到底。

“其實我知你此趟專為我大姊而來,”浮嵐看著沈南風說,“昨夜大姊說回去取個物件就一直未歸,今晨你又著急著走,雖然無人向我道明,但我猜你們昨晚一定說清了什么事情。”

“我大姊人很好,不久我也要回臨安家中探望,沈兄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路過揚州,煩請多多照看。”浮嵐抱拳一揖,“還望沈兄保重。”

沈南風當浮嵐不經事,卻未料到他看事情如此通透,也是有些欣慰地回禮一笑,“我會,浮嵐,你也要多陪陪你大姊,就當……”

沈南風上馬輕蹬,馬兒打著濁重的響鼻動身,那未竟的話語,隨風散落在茫茫天地之間。

“就當替我做的吧。”


聽雪閣內,仍是暖意融融,浮念雪百無聊賴地撥開躍動的火焰,剪著長長的燈燭,心思卻好似并不在其上。

紅衣少女推開窗,春風爭先恐后地灌入室內,她視線所及,早已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嵐兒送他離去了。”浮念雪并不抬頭,也不像在對小韶說話,只是單純地闡明一個事實。

“我知道,”小韶喃喃,“是不是他們沈家的人,認準的事情都由不得別人左右。”

“明明我就在離他那么近的地方啊。”

浮念雪聞言走向窗邊,看著秦淮河上白帆點點,聽身邊之人平靜地說道,“我母親走后,沈家再無我惦念之人,他居然真的以為沈承安透露的所謂線索可以相信,他居然真的以為那個老狐貍會為自己的親外孫女覓一處好人家。”

小韶從袖口掏出那枚真正的兔兒玉佩,上好的玉料在陽光下散發出溫潤的光澤,無半處缺損。

“我母親留給我的,才是最好的。”

浮念雪嘆了口氣,“當年,我父母游山玩水之時從人販子手里解救出你,得知你的身世后,就忿于你外公行事過于狠絕,不值深交,這才與沈家斷了聯系。我自然知道就算沈南風找到了你你也必定不會跟他回去,只是,那你又為何借機引他去往唐、柳二家,明知在那里他是找不到答案的。”

小韶伸出右手接過風中送來的桃花花瓣低眉把玩,花瓣輕輕摩挲她右手掌心,那里正有一顆米粒大小的肉痣。“那孩子性格機巧沉著,我上次試了他的功夫,沈承安倒真的把家傳武功傾心相傳。既然他不會輕易放手,憑著沈家的名頭和一身絕學又不會在江湖上吃大虧,放他去唐、柳家或許能給兩家關系帶來轉機。武林四家本無血海深仇,也是時候化干戈為玉帛了。”

“他此行見我一面,為我行了三次大禮,他對長姐的虧欠,我早已當他還清,而我,我本就不欠他什么,以后,也沒必要再見了。”

浮念雪嘆了一口氣,“可惜世事往往難如人愿啊。”


遠處,江邊的艄公驚異于揚州城內直插云霄的高樓頂端浮現出一紅一白兩道倩影,再仔細看時,那兩抹倩色便消失無蹤,連那被高樓束縛的流云,也一同隱沒了。

*南風、韶均為古代樂曲名。相傳為虞舜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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