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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海子說:“我們最終都要遠行,最終都要和稚嫩的自己告別,告別是通向成長的苦行之路。”
? ? ? ? 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
? ? ? ? 我們家,有五位成員。我,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奶奶,還有一位,不是我的爺爺,他是我的二伯。
? ? ? ? 幼年時的記憶,家中總有一位呆滯的老人時常倚在墻角,或在庭前曬著長長的下午,個頭很小,比起三四歲的我也就高那么一二十公分吧。每逢奶奶喊我們吃飯的時候,便會習慣性地聽到一陣“噔——噔——”的聲響,即那張專屬二伯的小木板凳與大理石地板敲出的聲響,心中也會黯然自知:二伯想吃飯了。
? ? ? ? 他也有一張專屬于自己的小桌子,專供他一個人吃飯用。小時候并不怎么好奇為什么他不和我們一起在大桌子上吃飯,只覺得這是一種常態。父親對他很好,只要二伯往大桌子上瞟一眼,父親就會明白他想吃什么,并親自夾到他碗里。二伯很安靜,只要給他一點什么就會滿足,然后無聲地在小桌子上享用眼中的美食。
? ? ? ? 很少有人提起他以前的故事。父親從不告訴他的哥哥從前經歷了什么。我聽到過的,也就一次。是母親告訴我的。二伯在八歲左右發了一場大燒,據說體溫高達四十二度,吃了許多藥都不見得好轉,那個時代的人過于輕視生命,認為把他放到干凈的水里洗去身上的晦氣,再喝點“圣水”身體就會強健起來。誰知,家后面那清冽的河水竟將二伯的一生陪葬。后來,我也時常想,如果當時他沒有生病,或者根本就沒有那條河流,那二伯還會是今日的二伯嗎。
? ? ? ? 母親也說過,二伯在眾多與我同輩的人中,唯獨對我格外的好。他看不住自己,卻會看著幾個月大的我入睡、蘇醒,當我醒來時,他一跛一跛地到陽臺上歇斯底里地朝樓下正在洗衣服的弟媳吼:“囡囡醒了欸!囡囡醒了欸!(二伯只會講得溫州話這一種方言)”
? ? ? ? 那些長長的下午,陽光從房檐一角傾瀉下來,也有些許穿過庭前的香樟樹,斑斑點點綴地。我拉著躺在床上的二伯說。我們去曬太陽吧。他無法正常的說話,只能含糊聽到他說了嗯,那一聲拖得挺長。彼時哪懂那么多,依自己之意,覺得二伯又要走又要提著張凳子不方便,于是奪過他手中的小木板凳,心里念叨:這么慢,還得我幫你搬。結果他伏在墻上嚶嚶嚶地叫,叫聲中帶有十足的恐懼。我似乎明白了。還你。他這才安下心來。沒有了小木板凳,他便無法繼續前進。二伯不用我幫忙,他會自己把小凳子在有太陽的地方擺好,慢慢的坐下,口中念著一些我們并不知曉的語言。山腳下溫和的風吹著香樟的葉沙沙地響,也偶有幾聲屋檐上的鳥叫打破這寧靜。直到等來夕陽,我們才肯離去。這么些年,我和二伯看了無數次落日,卻從未迎來過黎明。其實那時候我們更像好朋友。
? ? ? ? 傻傻的他有時卻也讓人挺討厭。忘了是哪個被他的呶呶絮語鬧醒的清晨。一覺醒來,奶奶早已出門買菜,我想穿起那條使我念念不忘的仙女裙,但是問題來了,我無法系背后的蝴蝶結帶子。我一面教二伯如何系,一面不忘讓他給我演示他如何系的。教了六七遍終于學會了,我高興地抱了一下二伯,不過松開很快。快,快給我系上。我瞬間轉過身去。我等了好久,感覺他一直在擺弄帶子。好了嗎好了嗎?他說:我忘了。
? ? ? ? 五歲的時候,上了幼兒園。至今還清晰地記得曾經有一個沒有陽光的下午使我沮喪。那天在回家的校車上,我的兩個好朋友(準確的來說,那天以后就不是了)提議要去我家玩,我欣然地同意了。一路上,又蹦又跳,領著他們去我的家,距門口還有十米的時候,不知是他們中的誰感嘆了一句。哇,好大的房子。我拍著大門的玻璃窗竭力地吼道:“二伯!開門!開門!開門啦!有客人來了!”趴在窗上急切地注視著里面的一切,只見二伯一搖一擺地從客廳里走出來,步子很急,仿佛稍一個不小心便會跌倒在地。“快點!快點!”嘭嘭嘭的拍門聲把貼在鑰匙孔邊的甲殼蟲都震到了地上。鎖鏈被抽動,終于全部掛下。“快進來吧!”沉寂。“進來吖。”我回頭疑惑。只見他們倆杵在原地,一動不動,相繼問道里面的人是誰。沒有任何的猶豫。我二伯。進來吧。沒關系的。他們支支吾吾,女孩子雙手捂著嘴偷偷對男孩子說。好可怕啊。他不會傷害你的。我即刻解釋道。他們不相信我。帶我急欲懇求他們留下來時,他們早已消失在巷子拐角處。
? ? ? ? 我好像明白了二伯意味著什么。從那以后,我不再敢答應同學們的請求,也不再邀請任何一個同學來我家做客。
? ? ? ? 二伯有屬于他的怪癖。當我把拖鞋正放在他腳跟前時,他會執意地把兩只鞋調換一下位置再套上。他會趁我不注意溜到我的房間在我的作業本上亂涂亂畫,我很討厭他這樣,但是,可能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因為他永遠只有八歲。他會把許多的奶奶給他的小零食包進透明的塑料袋里,偷偷的藏在兜兜里,只要我說自己餓了,他就會把塑料袋掏出來給我,其實是挺嫌棄那被他捏了十遍二十遍卻不舍得吃的零食。我只吃過一次。誰都不知道這是他給我準備的,他在別人眼里不過是一個活成傻子的傻子。
? ? ? ? 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我跪在他的靈堂面前,凝視著那張在外人看來因為呆滯而顯得可笑的遺像。二伯的死亡對于我們來說不知是快樂還是哀痛。我們在哀悼死去的他的同時,也要為他感到慶幸,至少他擺脫了這凄苦的一生,無家室無子女,拖著一具累己累人的身體,什么風頭都沒出過,終了都沒能再見到自己最好的兄弟一面。我給他使勁地磕了三個響頭,上了一炷香。
? ? ? ? 人的一生會遭遇無數次相逢,有些人是你看過便忘的風景,有些人則在你的心里生根抽芽。我學了這些年的物化生,本以為這世間的萬物皆可以用理論知識解釋,人的生死也不過是碳原子守恒,卻忘記情感是無法用理論來衡量的。
? ? ? ? 次日凌晨,二伯出殯。一路上,鞭炮齊鳴,張燈結彩。樂隊鼓聲格外響亮,我默默地祈禱,響一點,再響一點。他一輩子也就出過這么一次風頭。二伯的遺體被送出家門時,山谷里的太陽剛剛升起,天邊的的紅暈染醉了群山。我終于陪他等來黎明。但是,他只穿過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而黎明只屬于我們。
? ? ? ?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 ? ? ? 我親眼目睹了他的火化全程。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平淡。為什么總是忍不住淚水。二伯,不痛的,很快,很快。我唱起了《叮叮當》,一首古老的溫州童謠,我想,你聽著它就不會害怕了。
? ? ? ? 我抱著二伯的骨灰盒上山,那一份沉重壓在手心,其實更像壓在心底。他不是無子無女,從這一刻起,我就是他生命的延續。我要讓你被所有我愛的人、愛我的人真真切切地知道你的存在。在我長長的一生里,曾經有那么一位在世人眼中微乎其微的人在短短的日子里,盡其所能地帶給我些許溫暖。
? ? ? ?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懷里永安他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