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頓尋常的家庭聚餐后，匆匆趕到人工湖邊慢跑，企圖消除飽食帶來的罪惡感。目力所及的景色左搖右擺了好一陣，笨重步子像個勤懇工人，一下接一下夯著路面，發出沉悶聲響。直至一圈結束，額頭沁出汗珠，我的腳步才終于慢下節奏，重歸往日的平緩。
晚風吹拂被汗水打濕的衣襟，涼絲絲的，頓覺神清氣爽。身體的疲憊感漸漸消除，頭腦又開上小差，手下意識伸入口袋，掏出一小疊微潮的零錢。離開學校有三日了，不如去買杯咖啡喝吧？說來矯情，自打自己學著做咖啡后，速溶粉末的油膩味兒，如今很再難入口了。手沖器具留在宿舍，小小技藝，家中無處施展。幾天過去，還真有些想念那醇香滋味兒。
說去便去吧。打開手機，按圖索驥找到附近的星巴克。一杯咖啡，成本幾何，稍稍懂一些的人，心里是清楚的。意式咖啡柔順，但究其本源，和“喝奶”相差無幾；美式咖啡苦醇，不過是espresso加熱水而已；至于星冰樂之流，更是可口的“卡路里炸彈”，大晚上的真消受不起。所以，我想，點杯手沖就好吧。既能觀摩一下咖啡師的技法，也符合我心之所求。況且手沖最便宜，我身上的零錢剛好夠付賬。
咖啡師是個微胖的年輕姑娘，她請我挑好咖啡豆，而后一切按次序快速進行。濡濕濾紙、溫杯、磨粉、悶蒸、沖泡，她駕輕就熟。“麻利”二字是最合適不過的形容詞。但我想麻利終究不適合用在做咖啡上，自覺精心炮制，才能造就好味道。期間問了兩個技巧上的問題，她都禮貌回答，語氣有點機械，向我強調統一標準的重要性。這答案我不太滿意，不過也罷了。反正問題是我搜腸刮肚提出來的。只是覺得面對女士，有必要說點什么。沉默不語的盯著咖啡壺發呆，唉，想想這氣氛就尷尬非常。
接過咖啡，端著熱烘烘的紙杯，在一張靠窗臺子旁落座。入口，苦極，先前的擔憂果真應驗了，不是我理想中的味道。我目前做咖啡也是個半吊子，相關的書，最近才開始讀。但已然明白，咖啡并不是越苦越好的，應該去體會它豐富的層次。水溫高、研磨度高，想必是這杯咖啡變苦的原因吧，酸味被完全掩蓋掉了。“標準化”生產使飲品失去個性，因人而異的小變化，也蕩然無存。
別埋怨了，默默喝掉就好，想這么多做什么呢？你還真是“精致的小布爾喬亞”！什么都不甚了解，七七八八的牢騷卻這么多。我暗自嘲笑自己。
咂著咖啡，微燙，手機撇到一邊，兀自面對窗子發呆。夜色賦予玻璃魔力，使它化身為里外通透的鏡子，模糊映照出全部景象。也就是說，我能看到窗外廣場上的人們，更能一窺咖啡店里客人的活動，當然，還能看到自己端著咖啡的影子。眼前情景，像是出笨拙蒙太奇。落地窗變成幕布，把生活胡亂剪輯成同框的電影鏡頭，呈現到我的視界。只不過，我實在看不出這場戲劇的敘事邏輯。
這個趣味發現，似是把咖啡缺乏的層次彌補上了，將周遭全方位的展示給我一人看。我認真端詳起來，咖啡，霎時變可口了。
窗外廣場上，人們密集坐在環形石階旁邊，或攀談，或歇腳。我所在的購物中心，外墻霓虹閃爍，投射在人們臉上，不時變換色彩。我聽不到聲音，只能根據窗外人的行為，揣測他們的所思所想。兩個老婦人側身坐在正對我的位置，一者側耳傾聽，如癡如醉；另一個歪著頭，身子微微前傾，眉飛色舞。兩個人都不時笑笑，想必是在交換什么街邊逸聞吧？商場入口，兩個壯實漢子面有難色，各自執一瓶啤酒，說幾句，就猛灌上兩口。莫不是遇到什么艱難事情了？遠處，一個小姑娘蹬著滑板車沖向父親，車輪滾滾，發出紅藍相間的光彩。沖到切近的一瞬，父親停住滑板車，把她抱在懷里，不知此時的父女二人是何種心情呢？可觀察的人物很多，看倦了他們的演繹，便把注意力放到店鋪里來吧。
店內風物在窗中要模糊些，不過只要仔細，完全可以看清的。咖啡溫度下降，適口許多，我大口喝起來。在我右手邊方向，是張三角形臺子，配著簡約高腳凳，兩組人兒，正分坐在兩邊。一對兒是年輕女子，穿著入時，一邊聊天，一邊吃蛋糕，看樣子是出門逛街的好友。另一對兒是情侶，肩并肩靠在一起，面前的咖啡被冷落了，兩人擺弄著同一部手機，是在看什么有趣的東西吧？在我左手邊是點咖啡的吧臺，已是晚間八點多了，還是排著長長隊伍。如今的咖啡店，生意火熱，環境也和過去大不同。記得，六七年前頭一遭到星巴克，腦袋里的第一印象是幽靜，今天卻變為市集般喧鬧的地方。十年時間，方方面面都在飛速變化，人們的生活方式也有所更改。
轉換注意力，窗內窗外的情景，倏地，淡下去。只留下我自己在窗戶上的身影：著黑色T恤，捧咖啡，表情是常態的，一人獨處時的木然。望著自己的影像，忽然想到，其實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主角。當我靜默觀察別人，把它當成一場戲劇欣賞時，會不會我也變成旁人眼中的“演員”呢？窗外的人會看到一個怪人坐在咖啡店里左顧右盼，店內的人會看到一個獨飲咖啡的背影，包括對先前的那位咖啡師而言，我也不過是今晚的一位尋常客人罷了。而我們的生活，我們的世界，就是由所有人的主觀行為拼湊成的。“世界是個大舞臺，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是演員。”如莎翁所講，每個人都是觀眾，同樣也是演員，相互映襯，構成世界最真實的樣貌。
想著，想著，手里的咖啡終于見了底。
生活有時是這樣的，人們守在各自窗口，旁觀可見范圍內的世界，演繹自己的獨角戲。而這些片段又相互聯結，不斷外延，直至進入到你的世界里。所以，常有“不速之客”闖到你的窗前，帶來偶然與巧合；也會有“新劇目”上演，影響你演出的進程；極端情況下，甚至會有“暴徒”企圖擊碎你的窗子，留下你獨自修補。作為生活的“觀眾”和“演員”，我們還真有不少功課要做。
在這里發了好一會兒呆，我想，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告別這短暫“橋段”，重新回到我那更宏大，充滿不確定性的故事中去。
走吧，明天不喝咖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