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一天,終于來了!
路天明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他大半輩子老實忠懇,別人說“改天請你吃飯”,他會一直追問改天是哪天?不是因為想吃那頓飯,是因為別人說了改天,不給個準信,他怕他去得太早或是太遲,從來不覺得別人只是隨便說說。
他唯一的不安就是上個月在同事的攛掇下拿了供應商20000元回扣,他本是不想拿的,但另一個采購替他拿了,再加上當時的確手頭太緊,老婆把工資卡占著,每月就給他500零花,他還要買煙買酒。
他和所有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悍妻,工資跟不上消費的中年男人一樣,一邊努力維系小家的平穩,一邊渴望平凡無望的生活有一點漣漪。有時他也希望有自己的“月光寶盒”,讓他穿越到青春年少之時,重搏一把人生。
那20000元絕對是個意外,卻讓他沒睡過一個整覺,一閉上眼就感覺雙手被鐐銬鎖住。
這下好了,他終于被關進監獄,平穩生活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又懷念起之前平凡安穩的小日子,可惜人生從來都是單項選擇。
他撫摸著鐵門上那把黑色的大鎖,冰涼的觸感讓他倍感傷心:從此以后,他將與鐵門外的妻兒分隔兩地,只求各自保重吧。
不過,路天明的沮喪很快被驚奇所取代。
他轉過身,發現身后一片開闊,并不是窄小的牢房;他往前跑了幾步,開心地笑出聲來,監獄里有車水馬龍,有各式小洋樓,有小橋流水,有明月繁星,還有帥哥靚女,阿貓阿狗……
他拼命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嘿嘿”地喊,他像夸父追日般想去丈量,丈量屬于他的自由疆土,直跑到渾身汗濕,眼冒金星,他也沒見著一個警察,沒看到一方高墻,他得意而幸福地倒向路邊的花叢:這是一間神奇的監獄!這里和外面沒什么兩樣,在這里他是自由的,既然如此,在這里快樂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他被上天對他的厚愛感動得涕淚交加。
路天明就這樣慵懶地倒在花叢中小睡了一會,直到被過往車輛的車燈照得失去睡意。他雙手插兜,晃蕩著來到一家KTV,往前臺甩了兩張大鈔:整個包間!
朋友經常笑他五音不全,兒子說他是“公鴨嗓”,所以平日里他很少唱歌,這會在監獄,難得遠離親友,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他小時候的夢想可是當歌星。
路天明唱完伍佰的歌,接著唱老狼的,唱罷老狼的又哼起周杰倫的。
很不幸,周杰倫的歌太繞舌,路天明咬了好幾次舌頭,一生氣,改唱劉若英的。
港臺的、大陸的、男的、女的、經典、流行、網絡,唱到最后唱起了兒歌《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
他突然摔了麥克風,雙手插兜大步跨出KTV,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唱歌,越唱越寂寞!
02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路燈倒是越點越亮,路天明踩著自己長長的影子笑得咯咯叫:臭婆娘老說我是矮冬瓜,看看,看看,我影子有多高,快有2米了吧。
路天明正得意著,一位穿紅裙的女人騎著自行車扭麻花般朝他沖來,他根本沒時間反應,兩人連帶那輛自行車狠狠地摔倒在路邊。
路天明掙扎著爬起來想發火,卻聽到躺在地上的紅裙女人嗚嗚地哭起來,那哭聲溫柔宛轉,女人也沒像自己老婆那樣一邊干嚎一邊擰鼻涕拍腿。
路天明的小心臟猛地打一哆嗦,他走近去拉女人,拉不動,兩人又倒在一堆。
天上繁星點點,路燈打在女人的身上,路天明的心再次打一哆嗦——這還是一位漂亮的女人,淚水打濕長發沾在那對大眼上,那張櫻桃小嘴也在打著哆嗦。
你喝醉了!路天明一邊說一邊將女人扶起靠上自己的肩,英雄救美這件事,他料定這一輩子也只會發生這一次。
你為什么要背叛我?女人哭得梨花帶雨,兩只手抱住路天明肩膀,分明是把他當成另一個男人。
路天明手足無措,呆呆地看著女人,緊張得忘了呼吸,他害怕要發生什么卻又期待發生點什么,他過往的日子太規矩,太乏塵俗味了。
女人滿身酒氣地靠在路天明肩上,路天明慢慢伸出手,半響才落到女人的秀發上輕輕撫摸,女人的傷感和柔弱打動了他的心,一種無法名狀的幸福感讓他紅了眼圈……
王八蛋,你作死啊!
一記重拳將路天明砸倒在地,他的鼻子鮮血直淋,那個兇猛的男人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拎起再摔下,要不是路人將那個男人拉開,路天明估計自己要葬身在這奇怪的監獄。
男人摟抱著紅裙女人走遠,獨留下一臉是血的路天明站路邊發呆。
也是,監獄里能有什么好人?他還期盼第二春,太幼稚。
03
路天明一邊用衣袖擦鼻血一邊瞅著過往車輛和三三兩兩的路人。他在想:這些人恐怕都像當年如來佛手中的孫悟空,以為自己是自由的,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天地,卻不知那道鐵門隔住了外面的天地,他們都是翻不出手掌心的猴子,不明真相,所以得意洋洋。
比如:那個與他相隔數米遠的乞丐,那家伙正敲個破盆飲酒作詩: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路天明走過去,拿腳踢踢乞丐:大晚上的,能不能讓人靜靜?
乞丐呵呵一笑:要靜回家啊,大馬路上你怎么靜?
路天明不屑:你以為你在外面?
乞丐無所謂:我沒有家,所以哪都是家,里面外面都一樣。
乞丐邀請路天明一起喝酒,路天明覺得困,順勢坐到乞丐旁邊,這一坐,不得了,乞丐直接炸了:喂!你起來,起來,誰讓你坐這的?
你讓我坐的。
我讓你坐,坐,我也沒讓你坐我碗盆里啊,你屁股坐進我飯碗里,觸霉頭,你懂不懂?給點錢解解霉氣。
路天明在外面單位被同事欺負,回家被老婆欺負,這關進局子,還要被一個乞丐欺負,他想反正已經坐牢,不就多坐幾年,再不能認慫,他一腳將乞丐的破碗盆踢到半空,乞丐張牙舞爪撲上來。
這次,矮胖的路天明占了上風,他騎在乞丐肚皮上自信心爆棚:服不服?
但是,乞丐的鼻涕眼淚讓路天明覺得自己很沒趣,欺負個三餐不飽的乞丐算什么本事,他將口袋里剩下大鈔扔給乞丐:去買個金碗。
04
路天明坐在天橋下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不知道過去多少天,過去多少年,他不覺得饑餓,也不用去上班、做家務。開始他是得意的,哼著歌、抖著腿,對月亮扮鬼臉,可是這樣的日子過多了,便生出許多無趣,他在這些無趣中發現一件事:每次迎接他的都是那輪明月和一把繁星。
他傻了:這里什么都有,卻沒有警察和親人;這里什么都有,卻永遠沒有白天和太陽。
原來真正的懲罰是:無止境的自由和無邊的黑暗。
明白真相的路天明開始恐慌,他原本以為這里再怎么神奇也是一座監獄,是監獄就有判期和歸期,就有警察管理他的生死,就有老婆孩子隔三差五的探望……
可現在他發現這里更像一座“荒島”,任你自生自滅,像乞丐、紅裙女人那般不知真相還好,以為自己就活在外面,而他知道真相,真切地知道自己在那只張開的大手里,哪里都是路,卻哪里都不是出口,這樣的監獄太恐怖。
他又亡命地奔跑,一邊跑一邊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他想起老婆燒的麻婆豆腐,想起兒子頭上的汗味,想起老母墳上的小樹,想起同事的似笑非笑,外面的生活是繁瑣的,可也是生動的,是溫暖的,不同這里,永遠黑暗凄冷。
跑累了,路天明就改用“四腳著地”——爬!
是的,他就算爬也要爬到門邊去求人相救,他不要這樣無邊的自由,他也受不了這無邊的黑夜,最主要,兜了一圈,他想他肥胖的老婆和同樣肥胖的兒子了。
當他再次看到那扇鐵門時,他忘情地撲過去,瘋狂地搖動鐵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只要再給我一次機會,你們說什么我都同意!
一束亮光閃過來,亮光后的胖女人一邊開鐵門一邊怒吼:酒鬼!一到發工資就喝得爛醉!從此以后不許再沾酒,小胖,扶你爸進去,他又在外浪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