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林中掛”、“堪憐詠絮才”,黛玉細膩的才情,清冷傲然的風骨,與她悲劇性的人格,她的執念,都成就了她的美,讓人動容繾綣。回顧黛玉衰微而又短暫的一生,思慮她堅守著的執念,品析她的話語,開始明白她的悲劇型人格與難以言說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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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高度潔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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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花吟》無疑是黛玉的精神潔癖的最好的例證“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唧冷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奴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奴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骨子里對“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執念,成了泥淖污濁的現實里最剔透純凈的一絲安慰。“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純凈澄明的靈魄,縱成了游絲飛絮、殘紅落英,也要尋一處干凈地兒,纖塵不染地化歸天地。軀體與形魄皆須完完整整地封存,在花冢里安棲,不再歷這世間的劫難。黛玉的心愿,莫不是有香丘可依附,而非成了他人的祭奠,糾纏在一場莫須有的幻夢里,花開荼蘼。可塵世不允,凡人的肉身不允,真正的纖塵不染只存留在神話世界里,一切的遐想都要被撕碎,俗世無一例外地網羅了超世的心。可偏是精神的高度潔癖,讓黛玉在這物欲橫流的污濁塵世里,存留一絲對香丘的渴望,縱然她自知這不過是無謂的嗟嘆罷了。
“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掉進這口塵世的染缸,區區女子,不過是等待被安排的素帛,沒有半點主動權。自知命數,人生的結局早已判定,卻還永葆察察之身、皓然之性,哀憐嗟嘆同樣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落英,在它們身死神滅之際,吟詠香消玉殞的凄美,黛玉的性子里莫不是有半點的烈,又怎會于這凄婉哀涼的語詞中隱隱透出一絲勇敢與果決。而這份烈性與果敢,則是被她對精神澄明的苛求淬出的,至純質潔。明知無果而言之,黛玉遠非“多愁善感”四字可以言說。她用整個生命的熱度,全情擁抱精神的澄明與純凈,赴一場注定傾覆的夜宴,吟一曲凄婉哀涼的挽歌。黛玉的錯,不過是用全副精力守了一樣世間從未有過的東西——精神的澄明。
在《竹取物語》里再次印證了這一點,靈魂的澄澈、精神的澄明再一次叩擊了世人的心,沒有香丘,沒有所謂的精神高地、靈魂棲所,塵世間不過是污濁腥臭的物欲,它們蠱惑人心,再無一方澄澈清明之地為人安適。純良的人,沒有被世界溫柔以待,輝夜姬如此,黛玉亦如此。
顧影自憐背后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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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不完滿,嵌在那一點愁容里,落在黛玉于鏡中窺見的命數里。“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顧影自憐,孤芳自賞。在男權社會里,她的命運,這些女子的命運,不過是萬千為宿命所左右的女子的縮影。黛玉自知從來就沒有什么香丘可以讓靈魂休憩,她無時無刻不在復習自己生命的終章,一遍又一遍地悼念。宿命,怕是只容許她此刻的哀憐了。在她微小而短暫的生命里,一次次的顧影自憐,不過是一次次地提醒自己的生存困境罷了,寄人籬下的困窘不安,無人傾訴的哀傷凄婉,冥冥之中早已料定的命數。顧影自憐的人并不都是納爾喀索斯,望著自己的影子,在假象下漸漸殘損,形容枯槁。黛玉不同于自戀主義者關注自身而漠視周遭,她清醒地看到鏡中的那個自己,而她意識的覺醒與慨嘆卻來源于對現實的困境的感知。
恰如《桃花行》通篇表現的是黛玉自身存在形式的凄慘、冷酷、絕望,生命的脆弱、衰微。“桃花簾外東風軟,簾外桃花簾內人,東風有意揭簾櫳,桃花簾外開仍舊,花解憐人花亦愁,風透簾櫳花滿庭,桃花簾內晨妝懶。人與桃花隔不遠。花欲窺人簾不卷。簾中人比桃花瘦。.......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眼前時景,牽動的是內心深處敏感細膩的靈魂,“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憐殘紅而傷己身,心搖搖如懸旌,縱有千言萬語想要言說,卻不及此刻對爾等脆弱生命的哀憐與悲戚。曹雪芹在《桃花行》結構的安排上,是從“人花兩立”到“人花互融”再到“人花不分”的藝術過程。我們未看到那多愁善感林黛玉,先聞桃花已是深悲了。顧影自憐,寓情于景,她的傷懷,透露著對死的淡漠之感,清醒地認識了生命的終章,恰如躲不過宿命的囚鳥,在希望湮滅的汪洋里,直面這毫無期許的暗淡歲月。黛玉顧影自憐的背后,是冷靜而克制的清醒,嗔笑生命的脆弱與衰微,于茫茫塵世而顯現的無力與疲累。
顧影自憐的黛玉,或許望見了一個更為真實的自己,瘦影與疲累,她清楚地懂得。
還淚的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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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珠“還淚”的諾言,是以今生交織著痛楚與苦澀的懺悔交付,只為報前世的恩情,只為救贖此生。過錯與傷痕裹挾著塵世的苦難,一一在心尖烙上了印記。為了履行還淚的承諾,報答前世的恩情,凡塵的苦難也要一并經受了,在人間走一遭,明白塵世的悲哀并非因為這些事物的善惡,而是不愿拋卻的,卻又難以割舍的情分。“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香消玉殞,這淚卻仍掛著,不舍的還是那份人世間的情。
這淚又像極了《竹取物語》里赫映姬即將離開凡塵時對竹取翁說的那句“我不愿意這樣和你們分離,不要這樣悲痛地看著我升天!本是被貶凡間的天女,歷一場凡塵的劫難,知道這世間的偽善、虛榮與殘酷,離開時卻怎也不愿割舍這段與人世的情分。罪與罰,救贖與懺悔,無論何種緣由,真正走了這一遭,才發現自己是陷入了人世的羅網,虧欠彼此的恩情今生難以償付,只能披上天女的羅衾,褪去這段苦澀的記憶,再無回憶可以品咂。
而還淚又何嘗不只是個由頭而已,你在人間的苦楚,都如她的切膚之痛一般,化作晶瑩的淚珠兒,還與你。而她真正交付的,豈止是淚,還有相互慰藉的靈魂的契約。宿命,在黛玉短暫而衰微的一生里,如同低空盤旋的暗影,油盡燈枯的那一刻,她也沒有掙脫。還淚之說,恍若讖語,暗示著黛玉的英年早逝,人生的最后一程,還不忘以淚言說你我靈魂的悲戚。
《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前世情緣今生還的故事,在佛教文學上超越了人們對美好和慈悲的追求,進入了一個對佛教美學的全新的追求層面。一遍遍地品析其中況味,恰如蔣勛所言“紅樓夢,我更覺得像是在讀一部佛經。”其中的慈悲與不幸,微塵般的眾生,都在渺小的生命里綻放了璀璨光華,即使凡塵的記憶苦澀而晦暗。恰如那世間最微小的淚滴,承載了世間最為珍貴的慈悲,亦是為兌現前世的諾言。黛玉,那份無與倫比的才思,那份清高孤傲,那份詩書滋養的尊貴純情,讓人動容繾綣,哀憐難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