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愛父親是從12歲那年開始的。
那年夏天,父親帶著我和弟弟去尹家湖游泳,回家的路上父親說去買包煙,叫我拿著他的外套和弟弟先回家。我拿著父親的外套甩啊甩,跟弟弟在路上追逐嬉戲......回家后并不見父親手上拿著煙,父親拿過外套掏錢包,翻找半天,發現錢包不見了。父親二話不說,就把我腦袋敲了一個包,責罵我把他2千塊錢給甩沒了......
敲了我腦袋還不解氣,氣急敗壞之下的父親操起地上的一根粗棍子,追著我打。若不是母親當時替我擋住了飛來橫禍,我想我的腿上肯定會留下一條大疤。父親太狠了!就為了2千塊錢,他竟然打斷了一根拳頭粗的棍子!那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
從此,我不愛父親!
(二)
年輕時候的父親,身高一米八三,身材修長,體格健壯,倒三角形的寬厚肩膀,看上去孔武有力,往那一站,都是頂嚇人的。人們都說他長得像新疆人,他滿臉絡腮胡須,眼窩深邃,嘴唇薄。往好看的方向說,年輕的父親也是一表人才!
按照一般人的說法,嘴唇薄的人肯定會說話,這點在父親身上并未得以驗證,他說話總是不討好,每次在外說錯了話,都得靠巧舌如簧情商極高的母親來周旋,說個好。不會說話的父親卻做了一輩子的生意,可想而知,他的生意做得不算太好。
雖說生意做得不好,但是當年在大冶伍家隴集貿市場做牛肉生意的,也僅父親一伙人做,甚至很多年間,在整個大冶市內也僅此一家。跟父親搭伙做生意的,是來自葉家壩(90年代算是大冶一個黑社會聚集的村子)的兩個拐彎抹角的表叔,這兩個“表叔”跟父親比起來簡直算是其貌不揚,身高都不足七尺,一個滾胖腰圓瞇縫著眼,一個三七分短發架著一副貌似斯文的眼鏡。
雖說父親高大魁梧,與這兩號人物搭伙做生意,是一點便宜也占不上的! 有很多次,我去父親攤位上拿東西,看到父親在辛苦地剔骨剁肉,上秤算賬,而兩個表叔卻在一旁跟人輕松愉快地聊天。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會憤憤地走過去,鼓著腮幫子,瞪著眼,狠狠地剮他倆一眼。我猜兩個表叔是極其怕我的,他們總是神情緊張卻還裝作笑瞇瞇地望著我,對我父親說:“老表,你這個姑娘可是個聰明厲害的姑娘??!不錯不錯!”
聰明的女兒沒有一個聰明的爹!那時候我總是恨父親,如果說父母有時會對孩子有恨鐵不成鋼的情愫的話,我對父親的恨源于他不能讓我在人前有底氣,我恨他白白占有了這樣一副完美的身軀,卻無法爆發出該有的潛能??墒遣宦斆鞯母赣H,一做這個生意,就做了大半輩子,直到父親49歲那年,一場變故從天而至——
父親被人打了!父親被打入院了!
打人的竟然就是葉家壩的一伙人。事情的原委就是生意上的糾紛。父親的牛肉生意做了很多年,雖不算紅火,在大冶也基本算是牛肉市場的壟斷生意,大小餐館和平常食客通常都是在父親這進貨買肉。就算掙錢不多,但父親從來不往牛肉里注水,所以一直都有固定的客源。世界上總有這種人,見不得人好,見人好就眼紅,就使壞!果然,這一天來臨了——
葉家壩的兩個“表叔”要另起爐灶,單干。單干后幾乎沒什么生意,就把攤位轉讓給葉家壩另一伙人。有一天,這另一伙人糾結了一伙小年輕故意來挑事,把父親的攤子砸了,還威脅父親不準再做牛肉生意!可憐我臨界知天命的父親,雖有一身武藝,也抵不過十來個小青年的圍毆......
住院后的父親,身體每況愈下,精神狀態也一落千丈。雖一直不愛他,但看到躺在病榻中的他,我悲從中來。那時候弟弟在溫州,父親身邊只有我這個女兒,我當時就按耐不住了,沖動得幾近要跳起來。我沒頭沒腦地沖回家,拿起一把父親的殺牛剔骨刀,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我要去殺人,我要去跟葉家壩的那群混蛋拼命,不給父親討個說法決不罷休!
當得知這伙人其中一個是男朋友的堂哥時,我當時就天靈蓋充血,我的謀殺對象已經聚焦到一個人頭上,他堂哥! 我打電話找到男朋友,他也是葉家壩這個專門出土匪惡霸的村子里的一人,我要他帶我去找他堂哥,我說我今天非要殺了他堂哥不可,我問他要不要跟我站在一排,要就跟我去殺人......
人終究是沒殺成。母親報了警,警察最終把那些惡霸抓了起來。我又怏怏地回到醫院,看著病床上的父親,傷痕累累,眼圈黑紫,心里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靜,還是想著把那伙人挨個揍一遍才解氣! 父親看著我滿頭大汗,一副落湯雞的樣子,伸出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頭,說,“孩子啊,是爸爸對不住你啊,跟那孩子斷絕來往吧!就算嫁過去,你是不會幸福的,那一家人都是流氓,他們不會把你當個寶的......”那是父親第一次為我流淚,從他混黃的眼珠里,我看到了無限的愧疚和無奈......
12歲那年,父親為了2千塊,打斷了一根拳頭粗的棍子,雖然那一棍子最終打在了母親腿上,我卻開始不愛我的父親了;因為父親的木訥死腦筋不會說話,我瞧不起父親;因為父親從來沒有出席過我的家長會,沒有給我買過一件衣服,我恨過父親......但此時此刻,父親第一次跟我說這么多話,第一次談到我的人生大事,第一次為我擔心,第一次對我道歉,第一次......
(三)
現在,我能想到父親的好了——
三歲那年,父親給我買過一雙東北棉鞋,那時候全村也就這一雙來自東北的棉鞋,那雙鞋該有多暖和啊!父親常年在外跑生意,有一年去東北給我帶了這雙鞋,這也是成年后母親告訴我的。
初中三年,每個臘月的清晨5點,父親騎著自行車送我去上學,我坐在他的二八自行車前的橫杠上,他總是習慣性地把我的小手壓在他的大手下,怕臘月的寒風凍著我,他嘴里總是說,“我姑娘的這雙手是要寫字的!”
每個年初一的早晨,父親會在我的床頭多放一個紅包,我的壓歲錢總是比弟弟多,他從來不跟我多說什么,只跟母親說,女兒要貴養.....
現在想來,父愛無聲原來是這么回事!
(四)
2014年,一次體檢,意外地查出父親早期肝癌。我當時心里非常著急,大家商量等確診了再去武漢,性急的我一刻都不能等,誰要說等一天我就會咆哮,我知道肝癌不比其他癌癥,是要命要得最快的一種絕癥。我不想這樣突然沒有預告地失去父親。那時候,我陪著父親在武漢各大醫院跑,當時是炎熱的夏天,父親勸我不急,我的火急火燎看上去很讓人不得安寧,巴不得每次過馬路都能飛過去一般。
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著急會不會讓父親對自己的病情感到很嚴重?因為我們一直瞞著他,盡量往輕了說。意識到這點后,我在心里咒罵自己,怎么就這么愚蠢不懂體貼?
那天,走在去往協和醫院的斑馬線上,我牽著父親的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我緊緊地牽著,不愿放手。那條斑馬線很長很長,那個綠燈有60秒,卻遠遠不止60秒......我牽著父親慢慢地走,那時他還沒做手術,看上去還是很健康的樣子,可我心里已經知道他不再健康了,曾幾何時,他也早就不再健壯了呢?
父親也緊緊地牽著我的手,輕輕地說:“君浮子誒,不急?。 甭牭礁赣H叫我“浮子”(傻子的意思)的時候,我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在那條斑馬線上流了一路。父親叫我“君浮子”,還是在我8歲以前才會這么叫,那時候他一回家就會先喊母親的名字,母親不在家他就喊我。父親說過,他覺得8歲時候的我最可愛最漂亮。在我8歲以前的父親,也是最英俊最可親的呢!
(五)
許是某個瞬間感動了上蒼,歷經磨難,父親肝癌手術后,已在上帝手上偷活了近4年。在這4年里,我和父親都改變了好多。我甚至第一次記住了父親的生日。母親說,父母老了,總有一天會突然離去,你要快點長大,記住父母的生辰,待父母去世后不要連個生辰都記不清楚。母親這樣說時我很不高興,但心里卻默默地記住了!
前幾天,母親提醒我說馬上是父親節了,記得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問個好。其實我心里一直記得。
當我真正了解了父親的愛以后,我就想傾其所有,把所有錢都給父親,我知道這樣很膚淺。
生病以后的父親就失去了勞動能力,他不能再靠自力更生掙錢了。我也早就淡忘了12歲那年父親為了2千塊錢的恨,母親說,那是父親借的2千塊,正打算去進一頭牛用的。他一輩子這么小心錢,只是因為小時候窮怕了!現在我不想讓他受窮,甚至受一點點委屈,我希望他說想去哪兒玩時,我總能拿出幾千塊來給他,說,“爸,拿去花!不夠再問我要!”
我這么努力工作,只為了讓他開心,他希望看著我和弟弟自力更生辛勤勞動的樣子,就好像他辛苦了一輩子,疏于關心我們,只為養活這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