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閑坐書房看雜書。聽得窗外噼里啪啦,不知哪家鄰居放起了鞭炮。
喲,真是快過年了!
一下子就想起小時候,特別盼著過年。
哦,我說的小時候,還是我媽叫我爸“老關(guān)”的時候。這一晃兒,真像主席詩詞中所寫的那樣,“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是啊,時間過得太快了,時間都去哪兒了?轉(zhuǎn)瞬間爸媽都不在了。我也就從我爸那兒傳承下了這個名號。現(xiàn)在,我媳婦開始叫我“老關(guān)”了。
有必要糾正一點,“老”可不能怪媳婦給叫老的,這是年歲增長,自然規(guī)律。就這么一次次過年,不知不覺之間,小關(guān)變成了老關(guān)。
叫“老關(guān)”也對,因為具備了老同志的一些特征。比如有這么一條,眼前的事兒記不住,從前的事兒忘不了。
小時候生活條件差。不僅我們家,街坊鄰居們差不多都是這樣。那陣兒,小孩子一進臘月都盼著過年,把家里月份牌上過小年那天用紅藍鉛筆劃個圈,或是把日歷書上那一頁折起來,做個記號。因為過小年就等于拉開了過年的帷幕。
盼著過年,實質(zhì)上是盼著吃好吃的年嚼貨兒,穿一身里外一新的新衣裳。
那個年頭,是票證年代,買什么都要票啊,買糧要糧票,買布要布票,還有什么肉票、糖票、油票、雞蛋票、煙票、啤酒票、燈泡票……沒有票,啥也不成。糧票還分全國糧票和地方糧票,誰家要是有個五斤、十斤的全國糧票,那簡直就是今天的土豪。
平日里,都是拿糧本去糧店買糧。每個人吃糧都有定量,粗糧多,細(xì)糧少。
粗糧,多是苞米面、苞米碴子、高粱米。還記得當(dāng)時有一種高粱米,好像叫晉雜五,雜交高粱,顆粒不大,黑紅黑紅的,據(jù)說產(chǎn)量高,但不好吃,剌(la)嗓子。高粱米中,我最愛的是“高桿兒揚”,個頭高,但產(chǎn)量不高,高粱穗子不抱團,散開生長,米粒大,粉白粉白的,好吃。但只有去鄉(xiāng)下姥姥家,才能吃到。
細(xì)糧,就是大米、白面。誰家要是吃一頓細(xì)糧,那就是改善生活了。鋁鍋里燜上一小鍋大米飯,看看將要煮好了,揭開鍋蓋,米香撲鼻,太誘人了。而更誘人的是,盛上一小碗大米飯,趁熱擓上一匙豬油(自家用板油熬的豬油色澤偏黃,講究的是家長們從北京出差帶回來的精制豬油,玻璃瓶,扣白塑料蓋的罐頭裝),再倒上一勺醬油,拿筷子這么一拌,啊呀,天下第一美味,簡直是沒誰了。今天一想起這個情節(jié),還是要流哈喇子的。
所以啊,小孩子都盼著過年,盼著吃“好賀兒”(東北話,好吃的東西)。
過年嘍!
一進小年,爸媽就開始忙起來了。
先去雞籠里挑一只下蛋不多或不下蛋了的母雞,抓出來殺了,拾掇好。雞血趁著溫乎勁兒,加鹽攪拌,可以加上面粉做成雞血糊糊。我爸會做菜,做的雞血糊糊最好吃,最難忘。后來,爸不在了,雞血糊糊的鮮香美味只能從記憶深處去找尋了。雞肉呢,燉上黃蘑(我們老家叫黃泥團子),加一些寬粉,多燉些時間,看看燉得差不多了,再把雞心、雞肝、雞胗放進去燉,放早了,就燉老了。我爸喜歡小女兒,多是把雞心挑出來給她吃,說是能多長幾個心眼。后來看,老百姓說的“吃什么補什么”是有道理的,我老妹確實心眼多,現(xiàn)在成了知名大律師了。
我媽負(fù)責(zé)準(zhǔn)備糖塊、花生、瓜子、水果、點心。糖塊要用過年發(fā)的糖票買,不多,有些精貴。秋天曬干的花生角,這時拿出來,一半用來剝花生米,炒一盤,那時也算一個菜,另一半做成炒花生,熬夜守歲時用來咯嗒牙。生的毛嗑(東北話,葵花籽)用鹽和五香料鹵煮過,裝到口罩布拼縫的口袋里,拿到廠子里的硬汽管子上烘干,做成頂頂好吃的五香毛嗑。那時冬天里沒啥好水果,也就是蘋果和凍秋梨了。蘋果,多是國光、紅玉、維錦,究竟哪種好吃一些,感覺差不太多,看著都球球蛋蛋的,個頭不大,品相不好,但甜中帶酸,嘎嘣溜脆,要是黃元帥蘋果,那就算精品水果了。凍秋梨用草袋子裝著,露天放在外面,一個個凍得梆梆的。吃的時候,得拿進屋里放進冷水盆里慢慢緩,緩到凍梨表面結(jié)了一層冰殼,敲碎了,這時的凍梨也軟乎了,咬一口,沁心的甜,透心的涼。現(xiàn)在市場上賣的,凍梨是凍梨,但不是正經(jīng)的凍秋梨,買過一次,不大好吃。
過年了,爸媽把攢下來的白面、豆油(也有菜籽油)都拿出來,炸果子、炸麻花、炸丸子,就算點心了。炸的丸子,蘿卜絲的素丸子多,管夠,肉餡和面的肉丸子少,搶手。
盼著盼著,到了大年三十,一年里最期盼、最實惠、最盛大、最隆重,也最有儀式感的年夜大餐就要開始了。
中午時分,爸媽就著手準(zhǔn)備。
我爸先寫個菜單。大年三十的年夜飯,總是要做十個菜的,取一個十全十美的好寓意。肉菜是唱大戲的。一年到頭,肚里沒啥油水,過年了,孩子大人都得意這口兒。魚是必須有的,連年有余嘛。我們家住旱樓,跟平房沒啥兩樣,生爐子,燒炕。所以,做菜以燉菜為主。魚,一般是鯉魚或是大王魚,整條過油,然后鐵鍋燉上。豬肘子烀好了,去骨切大片,碼到大海碗里,加上蔥姜醬油五香料,上屜蒸。熱菜還有牛肉燉蘿卜、木須肉、熘肥腸、四喜丸子。兩個青菜有肉炒蒜苔、虎皮菜。虎皮菜就是白菜片、胡蘿卜片、木耳、肉片一起炒,稍點些醋,像醋熘白菜片,特別可口。兩個涼菜有香腸花生米拼盤、自己家熬的肉皮凍。我爸不會喝酒,開一瓶啤酒就夠我們爺倆喝了。那時也沒有什么飲料,家家時興喝紅茶菌,用個大瓶子自制發(fā)酵,喝起來酸酸甜甜的。
現(xiàn)在看,這都不算什么像樣的菜品,難登大雅之堂,但在那時,這是孩子們的心之所盼,全家人聚在一起,開開心心過大年。
現(xiàn)在,有時覺得年味淡了,過年也不知道吃啥好。不缺衣少吃,也就不像小時候那樣盼著過年。但是,仔細(xì)想想,年,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講,真的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極具儀式感的符號,過年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玩,都是一種形式,真正核心的東西應(yīng)該是團圓。
過年了,一家人要的是團團圓圓過大年。
過年了,彼此見面,鞠個躬,行個禮,問個好,即使再含蓄內(nèi)斂,也要,且也會大聲地送出我們內(nèi)心誠摯的祝福:過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