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為一些細小的事物而感懷,雖然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他們不知道我還有蛛網一樣敏感的內心,不知不覺就粘住了每天的霧水和煙塵。就像我不知道蛐蛐,這個單調的樂手,它在午夜的聲音為誰而唱?
那時候我坐在燈光下,書在手上,一種難得的寧靜關照著我。外面是大街,一個醉酒的人正在大聲說話。我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閱讀中的書本又翻到了下一頁。突然就聽見了蛐蛐的叫聲,先是小心的,聲音像是從它纖細的觸須上傳來,有試探的意味;然后就打開了它的簧片,發出了在荒郊野地才有的聲音。好像是在用漢語叫喚,“蛐——蛐——”,它這樣大聲重復著自己的名字,在一個人類的家庭里,表達了它的存在。
這聲音太意外了,在鋼筋水泥的世界,難道還有蛐蛐的棲身之地?我迅速地查看了所有花盆的花土,甚至還打開了門駐足聆聽。我不太相信它在我的家里,因為是吃菌子的季節,我以為它躲在一個腐敗的菌把里而丟進了外面的垃圾袋。我始終沒有找到它,或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在幾十平米的范圍內,蛐蛐的聲音無所不在,前邊,后邊,左邊,右邊,上邊,下邊。我在尋找中想起了鄉間的明凈夜空的月亮,在任何一條羊腸小道上走著,只要抬頭仰望,它總是在你的頭上。如果說這是深和遠造成的,那么,此時一只蛐蛐的聲音也是深遠的。它讓一個三十三歲的城市居民回到了他在鄉村的秋風習習的童年時光,讓一個閱讀者離開福克納小說中喧嘩騷動的美國回到了中國曲靖的一個平常人家,讓一個擱筆多年的寫作者恢復了他的想象力——這有如神諭的聲音,我寧愿相信它是一個難得的靈感,重新結構了這個依然像往常一樣充滿瑣碎事物的夜晚,讓淡淡的似乎永遠不會消失的油煙味也散發著詩意了。
我家來了一只蛐蛐,第二天,我向家人宣布了這個秘密。女兒楊果一下子笑了,她跑到廚房端出一個小瓶子,蛐蛐就在里面,是她在附近的一塊草坪上捉到的。看來我是一個粗心的父親,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捉到一只蛐蛐應該是一個重大事件了,為此還寫了一篇日記,而我卻一無所知。正如楊果筆下所描寫的,這只蛐蛐個兒很大,身子黑里透紅,像銅雕的一樣。它是一位健康的樂手,有兩條修長而飽滿的大腿。在我天天路過的那片草坪,它肯定隨時在大聲地彈奏和演唱,它的舞臺是一片草葉,或者是一個土塊,然而我從未有機會欣賞過它的演出。和人類的音樂相比,它的調子很簡單也很微弱,在嘈雜的鬧市區,我不知道一個孩子是如何分辨出它的聲音,然后打著手電,伸出我童年的那只手,屏住呼吸,把它逮住。在此之前她只在卡通片上見識過蛐蛐,圓禮帽、長西服的充滿智慧的迪斯尼蛐蛐,現在的這一只,正在啃食著洗凈的菜葉。楊果的神情像蛐蛐的家長,她嘮叨數落著蛐蛐,享受撫養的樂趣。
孩子是神秘的,他們天生就是這些昆蟲的朋友,對蛐蛐之類的熱愛沒有任何邏輯可言。我懷疑他們的身體是否就保存著類似蛐蛐的觸須,或者說,一個熱愛蛐蛐的孩子就是一頭可愛的蛐蛐,他們以人類最姣好的面容來獲得寵愛,卻經常背著我們這些父母偷跑到另一個世界,和蛐蛐之類的同伴生活在一起,他們似乎可以聽懂蛐蛐的語言,他們是人類和自然之間最為親近的部分。時過境遷,我已經無法回味自己童年的那種感受,我想到了“天真”,我知道我們都有過,但現在只能當作一種境界來追求了,因為我不會對蛐蛐說話,我曾試著開口,像孩子一樣,但馬上就感到了勉強和滑稽。
然而蛐蛐不會因此停止它的鳴叫,此后的每天夜里,我都在它的聲音中。它逐漸成為這個家庭的一部分,如果沒有它的聲音,我會感到一種不習慣。它似乎已經等同于鍋碗瓢盆的響聲,等同于睡眠的孩子輕輕的呼吸。它在我的習慣中慢慢失去最初的驚訝,生活像手中的書本,這一頁過去了,下一頁翻開。終于有一天,蛐蛐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女兒告訴我,她聽見蛐蛐每夜不停地叫,太可憐了,可能是想念它的父母和伙伴了,所以放回了原地。我理解孩子的這種心情,而一旦夜深人靜,聽不到蛐蛐的叫聲,淡淡的惆悵就像灰藍的夜光,不知不覺就洇開了——我是想說,一個孤獨的聲音,其實是可以為伴的。
我不知道這只蛐蛐是如何進入這座城市的,也許它最先只是從野地里運來的土塊上一個小卵,然后出乎意料地進入了這座城市的生活。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在夜晚巨大的人流中,我特意放慢了腳步,站在那片草坪旁邊。我聽見蛐蛐的叫聲了,一大片,像一個合唱團。如果靜下心只聽它們演唱,鬧市的聲音就不在了。我曾經是其中的哪一只呢,它在不在?
2001/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