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午去,或者下午,如果下雨,那就明天,若問我到哪兒了,就說在路上。
地面的路磚裂開,腳踩下去,能聽見“哐當”一聲,草砂路面也被過往的貨車壓壞,凹凸不平,車輛經過時異常顛簸,我以為是施工時偷工減料造成的,修路的師傅糾正我,這附近以前是耕地,地下的土質更松軟,承重本來就有限,貨車又常常超載,所以很容易導致路面下沉變形。我想起見過許多這樣破損的路,我問他,這是常態嗎?他說到處都是這樣。沒有任何解決辦法嗎?如果不偷工減料的話情況會好很多,他說。
每次有人來檢查前,施工隊就會在路面鋪滿足夠份量的二灰,他看我感興趣,主動給我講,出于禮貌,我把手機放回兜里,看著他,等檢查人員離開后,他們就會把最上面的二灰鏟掉收起來替換成更廉價的材料,他似乎在等我問為什么施工隊會提前知道有人要來檢查,他給我講修一條路的費用和實際成本,又說如果舍得多花一些成本在地下鋪鋼筋網,路面就不會那么容易被壓壞,一條路不斷被壓壞每隔幾年又去修復的費用只會更高。
他還在講,而我想了解的早已經足夠了,我只是好奇,并沒有深究的欲望,但也沒打斷他,只是不再看他,望向遠處,想象被過往車輛碾過的空氣的形狀,有時空氣會在高溫下變成流動的波紋,從中間穿過就像躍入一條河流。見我不再搭話,師傅也逐漸沉默,他最后一句話講到一半,后面幾個字聲音越來越小,黏糊糊的,剛從嘴里出來便已經融化,他知道又會有很長時間都沒有人愿意聽他講這些了。
我能理解這種失落,我也曾有許多話想找人講,一開始和人說,說得越多,就越覺得沒什么意義,講完內心更加空虛,甚至后悔,我傾訴是希望有人能解救我,而不是在找人分享我的秘密,當我刨開內心向人們展示血淋淋的傷口時,只感受到他們的慌亂和恐懼下極力掩飾的厭惡。他們聽不懂,即使出于善意回應了幾句,也只是在浪費時間,他們給的建議實在沒有任何用處。
有人建議我出去走走,有人建議我去看醫生,他們以為我的痛苦只是一時不順形成的郁結,無法理解這是從出生起伴隨我二十多年的折磨,我的心因病態導致扭曲,被自己無數次剁碎早已不成形狀。
察覺自己的畸形,大約是兒童時期,此后的許多年我都幻想長大后就能改變自己的人生,我曾以為人人都擁有幸福的權利,而那時幻想是我獲得幸福的唯一途徑,因為想象增添了我的力量,即使這力量并不屬于我,即使這力量在現實中并不存在。這種幼稚的想法在工作后就消失了,其實大學時就已經半信半疑,我不太確定自己能夠獲得幸福。
我的精神極其脆弱,經受不住挫折,更使我困惑的是,這種脆弱是年輕人的共性還是僅屬于我,它的時長只是青年時期還是我的漫長一生?
不僅如此,我還有病,我的手指關節起了繭,每天出門時我總要右手握拳反復推門以確認是否關好,繭磨破了,傷口染上防盜門的漆,門上時常可見幾處小小的紅色血跡,冬天特別疼,我總是遲到,沒辦法及時出門,哪怕提前半小時收拾好,出門前也需要檢查插座,水龍頭,天然氣,食指在插座上摸索,指腹沿著插孔也磨出了繭,手掌攤開,放在水龍頭下檢查是否有滴水,放好,又挪開,放好,又挪開,心里數著數,檢查八次,到了第八次,忍不住多數了一次,又得重頭來,檢查八次,數完又想為什么要檢查八次,重新數,只檢查七次,出門前還得檢查天然氣,灶臺關好了嗎?即使我在家從不做飯,每天也必須檢查,眼睛盯著,死死地盯著,眼底用力向外瞪,開關是否關上,即使我在家從不做飯,每天也必須檢查,眼睛盯得脹痛,眼底用力向外瞪,又轉過頭檢查電器拔下的插頭個數,伸出食指清點,一個,兩個,一個,兩個,再回頭盯著灶臺開關,眼睛疼了,又轉過頭,一個,兩個,兩個,兩個,兩個,死死地盯著插頭,眼底用力向外瞪,確認兩個插頭都拔下來了,上前把兩個插頭擺在一起,手掌向下用力按壓,用疼痛感來確認插頭已經拔下來了,掌心壓出了印子,又痛又麻木,再回頭看灶臺開關,每晚睡覺前也要檢查,檢查門關好了嗎?冰箱關好了嗎?床下有人嗎?最后再檢查水龍頭,手掌攤開,放在下面,又挪開,放好,又挪開,一次,兩次,三次……再重新來,一次,兩次……我每天都要檢查煙灰缸,每次抽完煙都要將煙頭狠狠摁碎,不允許有一點燃燒物殘留,哪怕大拇指摁在煙頭上也要用力壓下去摁碎,煙頭熄滅,未燃的尾部煙絲揉碎了四散開來,拇指燙起了泡,睡覺前盯著,出門前盯著,確認是否已經全部熄滅,后來實在太痛苦,我便戒了煙,可每天還是要檢查幾次空煙灰缸才能出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觸覺,不相信記憶,每天出門和睡覺,都要耗費大量的精力。有好幾次夜里檢查廚房的水龍頭時,看著手掌機械地攤開向前伸,再收回,向前伸,再收回,我都想拿起旁邊的菜刀將這只手剁掉,檢查插孔時,我也常希望自己被電死,我活的很累,我不相信自己,否定自己,好似精神分裂。
我想這些精神痛苦和生長環境有很大的關系,我從小跟著外婆生活,在她們那一代人慣用的打壓式教育下成長,聽到最多的話就是我們家很窮,我是個窩囊廢,我沒什么用,一種折磨的鞭笞的激勵,不斷的否定,不斷的質疑,將我的自尊和自信統統磨滅,她以為這樣可以使我更好的成長,可在孩童時期我的父母并沒有給我的身心添上一層保護膜,我的心靈在沒有任何防護的鞭笞下只有痛苦和仇恨,可是她愛我,我不能恨她,我只能恨自己,如果她不愛我就好了,我就可以離開她,離開這個家,可是她愛我,傳統的親情觀念,良心和道德的約束,統統成了束縛我的枷鎖,我不再相信自己,總是質疑,貶低自己,幸福是得不到了,折磨自己是發泄仇恨的唯一方式,我知道她愛我,對我抱有期望,而我通過毀掉自己從而毀掉她的期望來獲取報復的快感,我越痛苦越輕松。至于我的父母,我的父親實在不是個東西,我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仇視和憎惡,他其實并沒有什么惡習,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愛自己的家人,而這點對我,特別是對孩童時期的我來說是致命的傷害。我從未感受過任何父愛,長大后也未曾反饋給他任何親情,我們只是生物和道德上勉強維系的關系,我小時候想象過自己會變成哪吒,把全身的骨頭剔下來還給他。什么樣的人會嫁給他呢?可悲的是答案是我的母親,她一身惡習,也不愛他,他們之間只有爭吵,砸東西,咒罵對方,直到她拋棄了他,世界安靜了,安靜的只剩我一個人,母親或許愛我,但由于心智不成熟,這份愛在傳遞過程中逐漸蒸發,到我身上也已經所剩無幾。我厭惡我的父母,更厭惡不負責任的婚姻關系,兩個不成熟的人病態的結合,只能產下畸形兒。
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生長環境,對我來說就像一座迷宮,我走不出來,長大后,我逃到外地讀書,留在外地工作長時間不回去,可我依然走不出來,我發現自己也已經成為了迷宮的一部分。
我很痛苦,可每一處痛苦都不致命,這更讓我感到絕望。
最近,或許是母親年紀大了心懷愧疚,突然開始關心我,我能感受到其中的善意,但自身缺乏消化的能力,像一個常年饑餓的人經受不起突如其來的大量食物,他們請他吃下去,沒有征詢他的意見,食物是好的,關心是好的,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他應該接受,沒人在乎他的胃會被撐壞,我下意識逃避這種關心,她會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的近況,我對這種關心發自內心的反感,又竭力克制,有種窒息般的壓抑,我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用后腦勺撞墻,右手用力掐自己的脖子,有次她打電話過來時我正在吃飯,聽她在關心我最近過得好不好,我一邊回答過得很好,一邊用右手把外賣餐具里包裝好的牙簽豎起來,食指將牙簽頂部抵住,拇指和中指將它夾住向下一剝,牙簽頂端刺破包裝紙,在食指指腹壓出一個深窩,疼痛帶來一絲壓抑釋放的快感,她問我最近錢夠不夠用,我說還夠用,然后把牙簽狠狠扎進大腿。我感到深深地絕望,我一直都在等待離開這里的唯一機會,就是如果有天外婆不在了,我便可以和這個家斷絕聯系,徹底的逃離,但隨著母親對我越來越好,她愛我,這種愛使我發現她越來越像外婆,我突然意識到,最后一根稻草消失了,我逃不出去了,我永遠也沒有機會逃離這座迷宮。
在烈日下,我看見扭曲的空氣,猶如一條河流,一輛貨車開過來,我一躍而入。司機從我身上碾過去,或許還尚未察覺,他只覺得今天這條路與往日同樣顛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