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吃玉米,嫌粗糙。但據我爸說我小時特別喜歡喝玉米糝子。糝子是一個很有質感的詞,它本質差不多就是磨成小沙子那樣大小的玉米粒。它用水熬過之后,有一種膠質的軟糯口感。我爸說我小時候又聰明又好吃,出門在外搶著坐上席,拉都拉不走,但有兩個奇怪的食性,一就是吃糝子不吃米飯,二就是不吃豆腐。
要知道二十幾年前在農村,米飯和豆腐可都是好東西,那時物資匱乏,米飯之金貴自不必說,而豆腐的身價也并不低。農村筵席有好幾樣豆腐菜,炸豆腐,燉豆腐,煎豆腐,除了扣肉,就屬豆腐菜壓席,可是我從來不碰。
我大概還依稀記得那幾年的樣子,差不多兩三歲的光景。那時二嬸三嬸即將進門,爺爺奶奶和三叔他們還沒分家,老房子還在。熏得漆漆黑的灶房,靠右的門挨著我和我爸住的那個破房子,靠左的門連著堂屋,中間放了一副磨盤。我經常在那個小灶屋里跟著爺爺奶奶吃飯。
爺爺用一個白瓷茶缸給我熬玉米糝子,那東西煮好后很清香,透著一股甜甜的熱氣。有時候在灰堆邊上煮,火上煮著喂豬的干四季豆,我也不知為啥,就愛吃泡漲的四季豆搭那玉米糝子。我現在其實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兩三歲牙口就那么好了嗎?
腦海還能清晰的記得那場景:
爺爺煮東西火總是燒得大,不停的塞柴。鍋里的水咕嚕咕嚕的開,干四季豆被水泡發,在火力的催逼下,散發出淡淡的似炒花生米混合了甘草的奇特香味。我于是站在火前,和豬搶吃的——用一塊木渣撈起四季豆,熱乎乎往嘴里揉。
倒也還干凈,豆上的水一離鍋就蒸發了,潮濕,柔軟。咀嚼起來大概像海帶的根煮好了一樣,有點硬,有點彈牙,我吃了一陣這四季豆,就用一個白瓷勺子挖玉米糝子。勺子是我媽的陪嫁,在我小時候這樣吃東西的過程里零零星星的被打碎完了。
我吃飽后常??吭谝巫由希谔梦菟X,做著一個很羞恥的動作。就是用右手夾著自己的左乳頭,然后嘴巴不停的呈吸奶狀,舌頭飛快的舔、吸。我爸說我剛到八個月,忽然就自動不吃奶了,后來我媽就走了。我經常跟他爭論我沒吃夠奶,他不信。他說明明喂我奶粉都不喝,是我自己愛吃玉米糝子。
我卻總在想,自己母親的味道,奶粉自然是比不得的吧,沒有就算了,不如玉米糝子?,F在覺得我小時似乎靈性過了頭。
我大了以后,就愛吃米飯和豆腐了。且再也不沾玉米糝子和干四季豆,尤其是玉米,任何一種形式的玉米食物我都不愛。我上初中期間摔斷手,請了姑爺爺給我把手接上(感謝他我沒有成為一個殘疾)。
姑爺爺愛吃玉米湯圓,就是五六月嫩玉米,磨成漿以后,揉成團,和四季豆,土豆煮在一起的應季食物。不是很驚艷,但因為季節恰好,十分鮮甜。
新鮮的出土的土豆,豐腴;四季豆也剛剛開吃,脆嫩;玉米清甜至極,幾乎不用加糖。三鮮混合在一起,樣子質樸,味道鮮爽。即便是上了年紀食欲不振的老人,都相當愛這一口。方言說起來別有一股鮮活的風味,叫做“湯滾兒”,這實在是一個美妙的詞,需要有極深的漢字功夫,才能體會“湯滾兒”三個字所承納的鮮、熱和嫩。
要有肉,要么排骨,要么坐臀肉。但最好是豬脖子那一塊俗稱項圈的部分,這肉本來也不甚出彩,但因為陳到六七月,剛好是它滋味最醇厚的時刻。燒洗干凈,煮熟,切大片,與最嫩的新辣椒一同炒出來。瘦肉發紅,肥肉成黃玉色,被辣椒一激,味道就出來了。吃在嘴里有“粒?!碧S之感,豐厚的臘味,糯中帶汁,不太油,但是很滿足。
一鮮一陳,組成美妙的平衡,令人難忘。所以家鄉有一句刻薄的嘲諷自己,或者罵人的話叫做“等不到明年的湯滾兒”。意思活不長了,別想吃到這樣的好東西。
可是我不愛吃,一大桌人抱著碗贊不絕口的湯滾兒,我幾乎一口不碰。三嬸專門給我煮了一份米飯,我就吃米飯,辣椒臘肉下米飯,只不過似乎沒他們那么盡興。
上學時有暑假,在老家待著常常能聽到爺爺叨念可以吃湯滾兒了,我奶奶總是殷勤的問我想不想吃玉米嘗新,我不好掃他們的興,只好沉默。
我時常對朋友講記憶中的味道,未必是你真正想吃的味道。但你會懷念它,哪怕不吃,只是看著,只是聞著。我在成都待了六年了,偶爾才會買一個玉米嘗嘗,很粗糙,無論隔多久我都不喜歡。大概幼年把這一輩子要吃的玉米都吃夠了,所以至今對它已沒有任何食欲??墒菚涯钅欠N玉米的清香味,我即便不吃,也會經常想起玉米散發的那種獨特的清甜氣息。
我太熟悉這味道了,別處沒有。我甚至還能想起,奶奶把嫩玉米剝下來煮熟曬干,第二年春天韭菜出來時,把干玉米泡發,用豬油炒后的甘爽滋味。經年的玉米,有了一些時間的風骨,與肥肥的頭茬韭菜珠聯璧合,很養人。
我們老家人吃的玉米呢,不是時下常見的黃色玉米,乃是一種被喚作本地苞谷的白色玉米。玉米大體筷子長,圓圓的,子勻稱,飽滿發亮,顆顆都很大,像人的大門牙。以前家家戶戶都種這個的,可是它產量不高,不如個大且能結雙穗的雜交黃玉米。制種普及以后,這種玉米,只在菜園里還能見幾棵,是專門種了用來人吃的,嘗鮮的。
那種白玉米有著雜交黃玉米不可比擬的韌性,外表如裹玉,內里極細致,糠少,淀粉豐富。老輩人常說這東西好吃,也耐餓。用大甑子蒸的白玉米飯,顫巍巍像糯米粉,但比糯米粉多了幾分粗獷。
每年秋收后,碩大漂亮的白玉米會被擰在一堆,掛在樓頂,煙熏火燎的風干。等到來年春耕,再剝下來,用水泡一整天才能下地。它的苗長得粗,長得硬,葉子寬廣,那些嬌滴滴的制種玉米沒法比。
黃玉米不論豬吃還是人吃,都適合在小鋼磨里轟隆隆打成齏粉,但白玉米,一定要在那千溝萬壑的石磨中千磨萬擊,才顯出老百姓對它的看重。
這并非沒有道理,你看那些黃玉米雖然結得多,生得快,長得大。可是它并不硬氣,煮熟之后會凹進去,曬干了以后表皮也會縮進去一個小坑。白玉米就不會這樣,它無論風干得怎樣,脫水成怎樣,它的表皮都絕不會皺,瑩潤飽滿,絕不會呈現那種中氣不足的虛弱氣象。
近過農田的人都知道,白玉米和黃玉米最大的區別,便是它不生濫竽充數的子。一株白玉米,如果因為地力、氣候,肥料的問題,長勢不好,穗子長不齊,只能長幾顆米,但這幾顆米,也一定是極其飽滿,明亮的。它不像黃玉米,結了二尺長的穗,卻通通都是癟胎。
聽我爸說老家現在快沒有“本地白苞谷”這一個物種了,我不知為何想到這個有些難過。我記得往年六七月刮風,地里身高根淺肌無力的制種黃玉米成片成片的倒下,只有菜園里那些三三兩兩四下孤生的白玉米始終亭亭玉立,風吹不斜,斜而不倒,風停即正。
如今,不過是一二十年的時間,那曾經喂養我滋補我的東西就這樣悄悄退出了舞臺。我并不是一個崇古貶今的守舊的閉塞的人,可是大環境的變化讓我暗暗哀傷,我總覺得物種的消弭,一并攜帶著風骨和天賦的消失。邊緣世界被同化,看起來似乎是文明進步的象征,我卻為此生出無盡的悲涼來。
我開始漸漸體會“泰山其頹,梁木其壞,哲人其萎”的那種痛苦了。大情若矯,大苦若狂,我想這就是生在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