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救我—“
一個身形敦實的小伙子正朝著楊浩跑來,他一身的灰衣號服,胸前那個大大的“兵”字格外醒目。
? ? 楊浩疑惑地看了看身旁四周,并沒有其它人,剛想問他怎么回事,卻不知哪里傳來了隆隆炮聲,驚得他趕忙四下搜尋,這才看清自己正一條大河邊,河岸一派“車轔轔馬蕭蕭, 行人弓箭各在腰”的肅殺情形,那個剛剛向他求救的士兵,轉眼卻沒了蹤影。然而,就在那個士兵最后出現的地方多了一個巨大的彈坑…
從震驚中醒來,楊浩發現原來是個夢,窗外天際已經微微發白,他決定再睡一覺,明天就會忘記這個夢,像很多個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的其他夢境一樣。
周五要交的寫生作業他還沒有完成,寫生是他很頭疼的課目。他一直覺得自己沒多少藝術天賦,當年是因為文化課成績不理想,才被迫選擇的藝考,運氣不錯地考進了這所省立大學的美術系,還沒高興幾天,就發現專業課有點吃力,他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但倔強的少年卻是不肯輕易服輸的。
如今一年多過去了,楊浩的成績雖然穩中有升,但是怎么算也都是平庸的??墒怯幸粋€人卻不這么看,那就是他的女朋友冬兒,她很喜歡楊浩的畫,更喜歡看高大清瘦的楊浩,安靜地坐在畫架前在紙上認真涂抹的樣子,尤其是那副高鼻深目混血般的側顏,簡直就是一幅藝術品。
冬兒是這所學校音樂系的學生,相貌和歌喉一樣甜美,有著小動物一樣清澈的眼眸。
“等我把寫生的功夫練扎實了,你就給我當模特好嗎?”一次寫生課后,楊浩曾滿懷信心地對冬兒這么說過。
他記得,當時冬兒滿是欣喜的眼眸里仿佛落入了星辰,晶瑩而閃亮。
在睡著之前,他做了個決定,明天就邀請冬兒當模特,也許,愛情的力量能帶給他靈感。
“真的呀?!請我做模特?嗯…那我可得考慮考慮!”欣喜的冬兒,在電話里調皮地撒起嬌來。
“別呀,趕緊的,爽快一點,不然你可能會錯過成為下一個蒙娜麗莎的機會哦,別怪我沒提醒你!”楊浩說。
“那好吧,我就給你個追趕達芬奇的機會!今天下午課后4點,湖邊老地方見?”
“好,不見不散!”
楊浩和冬兒的老地方在學校東邊那片河塘的楊柳岸邊,兩塊青色的大石頭看似隨意地搭在一起,卻兼具了美感和供人休憩的功能。他們經常坐在上面,依偎著,一起看寬闊而平靜河面,那一刻仿佛時光靜止……
楊浩是提前到的,他支開畫架,鋪好紙筆,做足了準備等在那里。
一襲白衣的冬兒出現了,她像一只小鳥一樣輕盈地越飛越近,最后在楊浩的面前站定,笑盈盈地看著他問:“大畫家,我擺個什么pose呢?”
“隨意坐在石頭上就好啦,你這么好看,什么pose都OK的啊!”楊浩不是在奉承,他說的是真心話。她那么美,像潔白的天使降臨人間,一瞬間便讓他信心倍增。
冬兒迎著夕陽,背水款款坐于離她較近的一塊石頭上。白皙的臉龐被溫熱的夕陽映上了一層粉金色的光芒,她小巧的五官微微含笑,小動物般的眼睛里清靈中透著些許惶恐。
楊浩開始認真地審視,構圖,冬兒的美那么強烈,用力撞擊著他原本遲鈍的藝術感官,某一個霎那,他覺得城門終于大開,靈感便不絕地奔涌而來,魔法般在他的腦中將冬兒的樣子清晰地抽象成很多的線條,很多的色塊,然后,他一筆一筆地慎重地將它們還原在了紙上。畫作完成了大約六成左右的時候,天色已經明顯昏暗,不適合繼續畫下去了,他又是一番仔仔細細地觀察并努力把冬兒的樣子牢牢地刻進了自己的腦海中。打算晚上回去完成,他想,這樣明天就可以按時交作業了。
畫作雖然只完成了六成,但是畫中人的神韻已經呼之欲出,他們都很滿意。楊浩邀請冬兒共進晚餐,冬兒卻蹙著眉對他說她倦了,想先回宿舍睡覺。楊浩確認了冬兒無大礙,送了她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宿舍,繼續完成剩下的作業。他完成得很輕松,就像把一些東西從一處挪到另一處。
第二天,當楊浩把自己的寫生作業交給教授的時候,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認真地推正了掛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睜大了那雙本來因為近視就已經凸出變了形的眼睛,脫口而問:“這是你畫的?!”
“當然啦!教授,怎么呢?”他不敢揣測他的意思。
? “可以啊!進步簡直神速,正好!《中國大學生美術作品年鑒》今年的征稿又開始了,老師推薦你這幅畫去投稿,怎么樣?”發現寶藏般的教授篤定地對楊浩說。
? 楊浩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品被錄入《中國大學生美術作品年鑒》,那可是所有美術生的至高榮譽。自己居然一下子就要躍上高峰了?!幸福來得太突然,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要和冬兒分享這個好消息。于是立馬發了條微信:“老師說我畫得特別好哦,感謝親愛的支持,愛你!”
等了好久,冬兒也沒有回復,他想她可能專心上課,沒注意手機消息吧。課間的時候,他忍不住撥了冬兒的電話,卻沒人接聽。一直到中午的時候,終于有人接了電話,那頭說話的卻是冬兒的室友,她說一早起來就沒看見冬兒,只有手機留在了床上。可能有急事出去了吧。
“那她今天早上上課了嗎?”楊浩追問,
“沒看見她哦!”室友答。
這之后,楊浩和其他所有關心冬兒的人一樣,找遍了所有冬兒可能的去處,卻一無所獲。冬兒就這樣消失了,成了公安系統中記錄在冊的一名失蹤人口。
? ? 楊浩的這幅畫,如愿被錄入了《中國大學生美術作品年鑒》,并受到了各方贊譽,甚至有收藏家開出了6位數的價格,卻被他婉拒了。收藏家說,價格不合適可以再商量,他說這不是價格的問題。
對楊浩來說,除了自己的心里,那副畫是唯一自己可以再見冬兒的地方了。他小心地收藏著那副畫,寂寞的時候,就會拿出來靜靜地看著,畫中冬兒那清澈的眼眸也正滿懷柔情地看著自己,好像還有一絲惶恐,一些欲言又止。
楊浩有些日益消沉,一是因為冬兒的消失。另外,也是因為自己好像又失去了創作的靈感——當初給冬兒作畫時那種開竅般信手拈來的感覺。
每每當教授對他上交的作業連連搖頭的時候,他不知如何面對。他覺得這一定是誰對他的人生,搞了惡作劇。
他幻想也許有一天冬兒突然就回來了,她說只是遇到了急事,然后笑盈盈地撒著嬌,保證不再離開…他甚至想只要冬兒能回來,他寧愿自己永遠畫技平平。而現實總是殘忍的,楊浩心底的一點希望像丟進大海里的漂流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漂越遠,越來越渺?!?br>
他開始學著用酒精來刺激自己,他喜歡酒精作用于神經之后,那種被麻醉的遲鈍感,暈暈乎乎的,仿佛靈魂正在遠去,被遺棄的軀殼雖滯重卻松弛。如果再繼續喝下去,那么整個靈魂慢慢地就會有遠走高飛的感覺,而這個軀殼也會掙脫桎梏般無所顧忌地嗨起來,他知道雖然那只是一種短暫的,卑微而虛幻的自由,但誰讓現實太TM難熬呢!
事情的轉變出現在冬兒消失的兩個月后的一天。
那天楊浩一個人去學校后面的山上去做教授布置的風景寫生作業,除了畫夾袋里的繪畫材料之外,他還在隨身包里裝了一小瓶紅星二鍋頭。他安慰自己說,山上冷,二鍋頭可以取暖。
學校后面的山不高,山上零星有些亭子、古墓碑什么的,整個山挺大的,和學校不分彼此地交錯在一起。雖然秋意已濃卻依然一派綠意盎然,只有仔細看才會發現墨綠色的葉子已經不像夏季里那么油亮有光澤了。
楊浩走沒有繞那些曲曲彎彎的山路,而是走的一條林間土路,這些土路都是體力好的年輕學生們自然踏出來的登山捷徑,直直地很快就攀到了山頂。
說是來寫生的,他卻顯得一籌莫展,眼前的景色雖是美的,在他眼中卻顯得雜亂,他不知道怎么把它們的美變成自己的作業。于是他便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迎著遠處依稀的城市繁華,清冷的風拂面而過,他喝起了二鍋頭。
也許是這些天常常熬夜,喝著喝著,楊浩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模糊,靈魂再次出走了,他來到了一條秋風蕭瑟的大河邊,是個古戰場,他覺得好像有些熟悉,場上戰事正酣,只見不斷地有士兵將領倒下,繼而消失不見。消失?!忽然,他想到了冬兒的消失!他顧不得擔心自己的安危,他只想拼命地抓住他們其中的一個問問,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可是,他跑來跑去直到精疲力竭也是徒勞,焦急無奈中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原來睡著了,剛剛只是一個夢而已。
醒來之后,山風一吹,楊浩覺得格外地清醒。他回頭看向那條林間小路,忽然就有了靈感,久違的,卻因印象深刻而格外熟悉的靈感。
他看著那條林間小路兩旁的一片片的暗綠色茂盛卻略顯憔悴的樹木,中間那條下自成蹊的光滑的黃土路面,林間明暗交錯的的光影變化…一切在他的眼中腦中變成了崎嶇卻無比清晰的線條,豐富卻層次分明的色塊。他趁天黑之前趕緊畫好了草圖,一時的滿意讓他一身輕松地下了山。
這張風景速寫毫無懸念地獲得了一致的肯定,大家覺得楊浩終于又振作起來了。他也真的感覺比原來好多了,他想自己再覺得難熬的時候,至少他可以穿越那條給他帶來靈感的小路,去學校后山上坐坐,吹吹風。
可是等他真的再去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迷路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條曾經畫過的小路!
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那個他和冬兒的“老地方”了,他沒有勇氣面對那個有過太多回憶的地方。這些天越來越困惑的他經常魂不守舍的樣子,比如今天,因為周末,舍友們都不見了蹤影,剩他一個人,就想泡個面隨便補給點,結果,倒水時就灑了自己一手開水,好在他的水壺不夠保溫,后面又忘了加調料包。終于吃了頓手感火辣辣的泡面之后,就想著隨便走走。不知不覺竟來到了熟悉的河邊。
河畔的楊柳這些日子沒見,竟也憔悴了很多,好些葉子都已經枯黃,風一吹,紛紛落下,一些落在岸上成了泥,另一些漂于水面,不知最終會沉沒在那里。楊浩想,其實我們每個人不過都是打這個世界,這片江湖經過,就像這些飄零的落葉,最終都會沉沒消失…而悲哀的是,無論我們有多想知道,也沒有任何人能夠跨越時間與空間,告訴此時此地的我們終將消失于何時,何處。
就在楊浩思緒萬千的時候,不遠處柳樹下蹲著的一團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個身影一直專注地在地上撥弄著什么。他于是好奇地走近看了看,地上只有一群螞蟻和半塊餅干。
“嘿,哥們!干嗎呢?”楊浩忍不住問,
蹲地上的人顯然太專注,沒注意到楊浩的靠近,驚得身子一抖,猛地抬起頭看了楊浩一眼,
“哦,逗螞蟻玩呢!”
“喂螞蟻嗎?你還真有童趣哈!”楊浩似乎不理解這個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的行為。
“不是喂螞蟻!你知道螞蟻和其他動物的不同嗎?它可是一種二維生物?!?/p>
“怎么說?”
“你看,我如果把它們面前的這個餅干拿起來這么一點點,”說著他捏著餅干的一角,從地上拿起來,將它懸在空中,“在它們看來,餅干就神迷失蹤了,哈哈!你看它們現在慌慌張張,四處亂竄呢!”說著地上的人得意地笑起來。
神!迷!失!蹤!
忽然間他意識到了什么,那個夢里的河邊戰場,那些消失的士兵,消失的冬兒,消失的林間小路……所有混雜著的一切在他的腦子里瞬間高速運轉起來,他的腦袋像一臺轟鳴的料理機 ,當一切歸于平靜,最后呈現出來一個詞——二維世界!
然后他又想起來什么,急急地在河岸尋找起來,果然,原先的2塊青石,經過楊浩的一再確認,只剩一塊了。缺的恰恰就是畫中冬兒落座的那塊!
而自己得意的那些畫此刻想來太過真實了,真實的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也許,它們真的來自另一個世界呢,二維世界!
他趕緊轉身,用雙手緊緊地抓住了那個剛剛蹲在地上逗螞蟻,此刻正欲起身走開的男生:“告訴我,三維的東西是不是能變成二維的?!怎么變?!”
那個男生被問得有點摸不著頭腦,隨口說了句:“當然可以啊,你沒掃過二維碼嗎?”
當他看見楊浩一臉嚴肅緊張的神色,想了想又說:“據說還有一種叫“二向箔”的東西,是一種降維武器,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你要是真想搞清楚,就去問物理系劉教授吧!”
略費了些周折,三天之后,楊浩終于見到了劉教授,告訴他自己想請教一下“二向箔”的問題。劉教授剛開始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科幻小說看多了,他就跟劉教授說了自己的經歷與猜測,劉教授當下沉默良久…
他告訴楊浩,降維難到幾乎不可能,但也不絕對,生物的突變讓一切皆有可能,他們已經發現某些特殊個體的腦電波在特定情境下會暫時地激發出很微弱的這種功能,多伴隨特殊的幻覺或者特定的夢境。但是因為能量弱,破壞力極有限,而且需要特別專注才行。具有這種能力的人,以抽象思維強大的畫家等居多,他們多在專注作畫時,無意中將繪畫對象二維化,于是呈現出超越一般人的精彩作品,其中比較著名的像達芬奇,就可能有過這種功能,那副《蒙娜麗莎的微笑》,之所以,一直沒有被畫中人取走,而是達芬奇一直自己保存,也可能就是碰到了和楊浩類似的狀況。
難道罪魁禍首真的是自己嗎?!想著原本歌聲甜美的冬兒將永遠被釘在那個空寂的世界里,一切都楊浩是無法接受的。不甘心的他又問劉教授有沒有升維的辦法。劉教授說二維世界里是沒有生物的,你節哀吧。
? ? 從劉教授那里出來,天空愈發暗沉了,讓人恍惚把午后當成了傍晚,開始有雪花落下,楊浩裹了裹身上的黑色大衣,雪紛紛揚揚,越落越大,楊浩覺得自己漸漸變成了一小抹灰白的顏色,正在慢慢融化進這蒼茫的天地里。又好像,有人正用橡皮將他和這個那個蕪雜的世界一起,輕輕地,輕輕地擦去……
? ? 風雪中的世界很快便混沌一片,最后仿佛只剩下了腳下的那條路。楊浩思緒萬千,木然地走著,原本不長的一段路,竟然走出了長途跋涉的感覺,他疑惑著今天的路怎么走來沒完沒了,卻又想隨他去吧,雪中至少是安寧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很,前面的路中央出現了一個人,竟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一臉的木然與疲倦。他又仔細看了看,發現那人卻也與自己并不完全相同,更像是鏡子里的自己。他們相向而立,就像左手迎向右手。
“歡迎來到二維世界!”
一個聲音傳來,像是來自那個“鏡向人”的問候,但又更像是從難以辨別的某個方向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