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長樂,我便無憂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書香瀾夢第95期“圖文”專題活動之二。

淮陰,大梁都城,八街九陌,車水馬龍。

修長挺拔的男人雙手環抱懶懶地靠在一株粗壯的樹干之上,勁瘦的腰間斜挎一柄長劍,劍鞘呈深棕色,邊緣處略顯磨損,鞘身上鑲嵌著一顆墨色的寶石,表面凹凸不平,猶如千年古樹般的滄桑,尚未出鞘竟隱隱有一絲煞氣。男人煙青色的披風遮在墨黑的緞袍上,似與咖啡色的樹干融為一體。

時近傍晚,街頭的人潮依然熙熙攘攘,來往的男女在走過的空氣里留下各式各樣的氣味,胭脂水粉、藥草香料,氤在暮色里四處飄散,留下獨屬于自己的印記。一排燈火在身后的街道上逐漸亮起,璀璨如星河。

桂魄初生秋露微,秋風乍起,男人的頭頂、肩頭落滿了金黃色的桂花花瓣。香氣縈繞,男人卻仿佛渾然不覺,他的眼神掠過這紅塵煙火落在長街中央的廣場上。廣場中央隱隱可見一素衣女子懷抱阮琴,琴聲委婉連綿有如山泉從幽谷中蜿蜒而來,緩緩流淌,男人靜靜地聆聽,仿佛又看到那個烏發飛揚的少女懷抱阮琴,溫柔恬靜的模樣。

琴弦翩翩劍舞曲,音波蕩漾逐風去。男人眼神荒涼又絕望,如同千年古老的冰川,只在望向那個懷抱阮琴的少女時才透出一絲活氣,“這已經是第九個彈阮琴的女子了,我只要再集到她的眼淚就能找那賊老道再見到長樂了?!蹦腥擞沂植挥勺灾鞯鼐o緊攥住棕色的劍鞘,心底有個小火苗微微跳動了一下,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

“賊!賊!抓賊??!”少年耷拉著雙肩才轉過彎來,就被一道小小的黑影撞翻在地。他尚未及反應過來,就見翻滾在地上的小小身影一轱轆爬了起來,踉蹌地向前奔逃,可惜沒跑兩步卻腳步虛浮,趔趄著再次跌倒在地。

只這須臾的功夫,一個肥胖的女人已經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追了過來?!昂冒。‰s種,怎么不跑了?”女人氣喘吁吁地扶腰站著。那張臉,被汗水浸泡就像一幅未完成的泥土畫,各種污垢和塵土使得原本的五官變得模糊不清,滿頭珠垂與一身的肥肉一起抖動著。身旁的男人眼睛努力地擠在一起,汗水糊了一臉,他伸出蒲扇般的手胡亂地抹了一把,一腳將旁邊扶著膝蓋喘氣的男人踢得一個踉蹌,“老五,沒聽見芳媽媽的話嘛,把小雜種抓過來?!?/p>

少年這才看清匍匐在地上的那團小小身影,竟是個小姑娘。貓一樣縮成一團,身上的碎花小襖臟得已經看不出顏色,青色的袴褲膝蓋處破了個大洞,露出鮮血淋漓的皮膚,腳上的布鞋前面兩個腳指處血痂已經發黑。此刻看著漸漸走近的男人,翻身跪了下來,臟兮兮的臉上只有兩只眼睛亮得驚人,兇狠地像一個小獸一般緊緊盯著越來越近的身影,只撐著地的兩只小手不停地顫抖著。

少年扭過頭來,拍拍身上的土,人生哪有什么感同身受呢?只要不是自己。“??!你個賤丫頭,我殺了你?!焙鋈粋鱽砑饫潭慕新暫汀芭椤钡囊宦?,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紛紛側目,又極快地扭過頭朝后退去。

少年的腳步不聽使喚地頓住,扭轉身子。只見小女孩像破布一般遠遠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男人則抓狂地叫著,左手緊緊捂著耳朵的位置,鮮血順著他的指縫蜿蜒而下。

“天哪!殺人了。”周圍終是有人耐不住叫出聲來。更有大娘嬸子不落忍地將小丫頭扶了起來。小女孩有氣無力地靠在大娘身上,眼睛被額頭的血絲糊著只能張開一絲縫隙,眼神充滿了絕望和憤怒?!鞍ミ希蓱z介的。小姑娘,你的爹娘呢?”葛色布衣的大娘拿手帕輕輕擦去小女孩眼角的血痂?!案魑秽l親,這小丫頭可是我們春芳閣花十兩銀子買來的,我們好米好飯地養著,誰曾想不聽調教,今早竟偷跑了出來。”說著,女人饅頭般的手自懷中扯出一張紙來抖開。“這可是身契,蓋了官府大印,可做不得假。”女人張狂地轉了一圈,“我管教自家買的丫頭,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著。”葛色布衣的大娘嘆了口氣,又看了一眼神色萎靡的小女孩,終是起身閃到了一邊。

“我……我沒賣自己,她騙人!”女孩終于張嘴,一句話話仿佛耗盡她所有的力氣,她重新跪了下來,只一迭聲地哭求:“我沒賣自己,求你們救救我?!?/p>

“孩子,你家是哪兒的,爹娘呢?”

“家,沒了。死了,好多好多人都死了,爹娘讓我跑,對,跑……”女孩東倒西歪地站起身失心瘋般喃喃著。

“還想跑,小賤人,吃我的,喝我的,想跑?!迸艘徽粕认蛏砼源袅⒌哪凶?,“蠢貨,抓個小丫頭都能受傷,你去,把她捆了,輕點別弄死了,那都是老娘的錢?!?/p>

這回,女孩仿佛知道自己終將無法逃脫一般,像個木偶一般任人擺布著,那雙大大的眼睛木然地掃過周圍的人群,涼沁沁的,一片死寂。

故事謝幕,人群三三兩兩嗟嘆著散開,少年沒說話也沒離開,女孩被裹夾在壯碩的胳膊之下,毛草般的頭發一蕩一蕩地。

驀然對視,愣愣地,一滴血淚順著女孩臉頰砸到地上。

“站住。”少年聲音干冽清冷。

“喲!毛都沒長齊,學人行俠仗義呢?!鼻懊娴娜寺劼暳⒍?,男人擼著袖子搖晃著走了過來,卻在看到少年冰冷枯寂的眼神時愣住,“我勸你莫要多管閑事?!蹦腥苏f著,腳步卻誠實地往后退了一步。

“多少?”街上的行人有些膽大的又停了下來,卻只在不遠處指指點點著。

“喲,這怎么說的呢?公子是要買下這丫頭嗎?”肥胖的女人五官瞬間飛了起來,甩著手帕扭了過來。“我略通醫術,這丫頭內臟受傷,你們抓回去怕也是活不成的,即便能活,也要花費大把銀子。”女人仿如被掐住喉嚨的大白鵝一般,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所以,八兩,我只出八兩?!鄙倌甑皖^捻著手指。“哎呀公子,雖說如此,可我好歹養過她一場,這怎么著也不能賠不是?!迸瞬煌5嘏ぶ磷?,眼風四瞟。

女孩努力地上抬著腦袋,眼中透出光來。少年卻不再說話,轉身向前走去。

“哎!別走別走?。⌒」?,這生意可不就有來有往嘛?!迸艘慌?,男人重重地將小女孩扔到少年面前。

“臭丫頭,算你走運。”女人肥膩的食指和中指夾著一張紙遞到少年面前。

沉甸甸的一錠銀子落在肥厚的手掌中,少年拿過輕飄飄的紙握在手中,瞬間變成碎屑紛紛揚揚落在地上小小的身子上。女人瞳孔攸地一縮,再不說話,揮了揮手帕扭動著肥碩的身子轉身去了。女孩掙扎著爬起身子跪在地上,“咚”的一聲,伴隨著這個叩頭徹底暈了過去。

少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福州,原來連南方也會落雪嗎?少年走了過去解開女孩身上的繩子,小小的身子竟像個小火爐一般,“終究,還是發熱了?!鄙倌贻p嘆口氣。他想了想,拿出帶在包袱里的金創藥猶豫著塞到小女孩嘴里,他不知能不能對癥,能不能救命,一如他不知自己的未來一般。

雪越來越大,少年在各種驚愕的目光中,背著這個只剩一口氣的丫頭向前走去?!凹榷际菬o處可去,那就暫時做個伴吧?!鄙倌暧滞系嗔说嘈⊙绢^。

師父說,得到寂滅劍,就能天下第一?!凹艤绯?,天下輕。”他沒見過,師父也沒見過。他是師父徒弟里的老幺,最受寵的一個,過完重陽節十三歲。

重陽未至,師父就死了,他手里拿著烤雞爬過狗洞,看見對方的劍刺穿了師父的心口,看見鮮血像溪水一樣從師父的身體下蜿蜒而出,看見一群黑衣人手中的劍切菜一般抹過師兄師姐的脖子……他捂著嘴瑟縮在草垛之中,他看見師父輕輕向他眨了眨眼,努力地看向灶房。

“老東西,地圖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眲倮咻p蔑地在師父身上擦著劍刃上的血?!皼]有,沒有地圖,寂滅出,天下輕,你們不配。”

“呸!老東西,什么歸元劍派,狗屁不如?!闭f著持劍在師父心口不斷攪動,少年無聲地流淚,他看見師父身子起伏了幾下,終于不動了。男人摘下面罩不屑地啐了一口,長眉入鬢,灼灼其華,少年用手緊緊地捂住嘴巴,無聲地垂淚。

一夜之間,師父沒了,門派散了,除了他手中這張從鍋臺磚縫里扣出的圖?!叭R洲,寂滅……”他不知那是哪里,亦不知能回哪里去。他無父無母,師父撿回來養大,除了這里,沒有一處地方屬于他。

這張圖不知歷經師門幾代,他只知師父無數次摩挲著,眼神充滿了狂熱的迷戀?!盁o憂啊,那是每一位劍客的夢想啊。終有一天,師門能得到寂滅,殺人無形,天下無敵。”

“天下第一!”少年迷茫地念著,人間蒼桑幾百年,天下第一是個夢,揚名立萬很遙遠,師門卻沒了。 他將那張舊得快化掉的地圖揣到懷里,他沒有退路,惟有披荊斬棘,踏向山巔日月。

他想天下第一,他要天下第一,惟有鮮血方能洗凈鮮血。

他回頭看了看趴在肩上那張通紅的小臉,深吸了口氣,踏著積雪繼續向前。

第二天,她退燒了,終于能自主吞咽東西。

第三天,她睜開雙眼,醒了,第一句話是小哥哥。

……

一周后,她能走能跑了。以前并不覺得金創藥是什么有用的玩意兒,這次居然終于有用了一回,他想也許真有神靈,也許寂滅也是真的。

一路向東,他背著小丫頭終于踏上了通往萊州的路。

東方有仙山,山為五岳尊,東濡紫氣、西接黃流,遨游封禪須由此,這是書中的蓬萊,卻不是少年的蓬萊。少年抹了把汗,站在陌生的城門外,“牟平縣”三個白色的大字,高高地嵌在城墻之上,雄渾大氣。小丫頭躲在他身后,小手緊緊拽著他的袍子。少年蹲下身來摸了摸小丫頭的額頭,連日的趕路,小丫頭身子骨弱,終是又發燒了。

今天是他們同行的第十五天,終于來到登州地界,萊州計日而待???,小丫頭還是病了,仿佛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一般,小丫頭更緊地拽著他的袍子,小小的身子偎了過來。

“長樂,不怕。哥哥不會不要你,我們先在這里養好身子。”少年緊了緊身上的褡褳,抱起小丫頭向城內走去。

“后來呢?長樂好了嗎?”眼前的少女一雙美目眨也不眨地看著對面的男子,身體微微前傾,櫻桃般嬌嫩的嘴唇微微抿著,素色的裙擺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竟是那個彈奏阮琴的少女。“是啊,無憂大哥,后來呢?”一個青竹般挺拔的少年也湊了過來。“你們倆個,過來拿瓜,別纏著你無憂大哥?!毙⌒〉脑郝渲虚g一張方桌上擺滿了各色吃食,說話的漢子拿出一壇酒“嘭”地打開,滿院花香都被這美酒的香味蓋了下去?!熬炊鞴??!彼姆侥樀臐h子舉起碗先干為敬?!熬礋o憂大哥?!鼻宕嗟穆曇衾铮倌猩倥才e起酒碗?!昂茫 焙谏勁鄣哪凶优e起碗一干而盡。

滿院的笑聲里,明亮的月光下此時才看清男人的臉,二十多不到三十的年紀,每一個線條都是女媧娘娘的精心之作。鼻如山脊,唇很薄透著一絲涼薄,一雙丹鳳眼神光內斂,笑不達眼底,整個人冷俊又貴氣,像一柄未出鞘的寶劍有一抹隱約的……殺氣?!漢子搖搖頭,一定是喝高了,醉了。

“后來呢?”少女可不管這些,在她的世界里大概沒有什么抵得上一個美好的故事。“后來啊……”男人的眼神穿過那條叫做歲月的長河。

記憶仿佛是一個擁有自主意識自我成長的法寶,總是隨著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回憶,那些往常遺漏的,刻意忽略的點點滴滴就這樣一縷一縷地逐漸填滿了他與長樂相處的所有時光縫隙。

“你爹娘呢?”

“沒有了?!?/p>

“你有名字么?”“我娘叫我甘草,她說至少能吃?!?/p>

“叫長樂吧。晉長樂?!?/p>

“哥哥叫什么?”

“無憂,晉無憂。”

“長樂,無憂,我有哥哥了,長樂很喜歡。”小丫頭眼睛亮閃閃的,照得滿天星子都黯然失色。

“吃東西吧。”

大概就是這些吧。如果除掉小丫頭每次提前醒來悄悄趴在他心口聽他呼吸,半夜悄悄將身上的毯子蓋到他身上,然后像一只貓一般窩到他懷里睡覺。小丫頭總是很怕他,哪怕后來敢給他發脾氣,敢不聽他話也是,她會擔心他沒熱水喝,會念叨喝冷水肚子疼,會擔心他不高興,會偷偷抹平他睡著都緊皺的眉頭……后來,他懂了,她是怕他拋下她。

每次他都裝睡,假裝不知道這一切。

無數個趕路的日子里,小丫頭跟頭絆子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他不是沒心疼過??杉热辉缰蛛x,又何必在意呢。

可后來許是見慣了小丫頭努力跟在自己身后的樣子,又或者是看到小丫頭為一個雪人也能開心半天,為一縷金色的陽光也能對著手指比劃半天,就好像看著她,那些走過的煎熬,路邊的泥巴地仿佛也沒那么絕望了。

少年領著小姑娘在縣城安頓下來。起初是想幫她養好身體,再找個可靠良善的人家托付,但左看右看,世道艱難,菩薩都尚且自顧不暇,又哪里尋慈悲心呢。小丫頭卻似乎覺察了什么,連睡夢中都是驚懼的。

“哎!罷了?!鄙倌杲K是嘆一口氣,決定將歸元訣練到八重,就當為了奪取寂滅劍更有保障吧,他努力不去看小丫頭可憐巴巴的眼神。

白駒過隙,五年時光轉瞬即逝,小丫頭早已長成一個豆蔻少女,雪膚烏發,笑起來整個小臉的五官都皺到一起,總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揉上兩把。而少年早已長成一個身姿昂揚的青年,眉目清俊,皎皎如玉,只除了不會笑。

“無憂哥哥,你面對觀眾能不能笑一笑呢?”身量修長的少女此時懷抱阮琴走在少年身側仰頭嗔道。

“哇!長樂也會彈阮琴?!毙≡褐忻佳蹚潖澋纳倥l出驚呼。

“是的,長樂阮琴彈得極好,那些年里,她彈琴,我打獵,偶然會配合她舞劍表演,說起來是長樂在賺錢養家?!蹦腥四橗嫹路疱兞艘粚尤峁猓恢藭r的他是那么溫柔。

“嘻嘻,無憂大哥對長樂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啦。”少女點點頭。

“重要嗎?”

“當然嘍,不然呢。后來呢?”少女翻了個白眼。

“后來,后來我去了萊州,去完成我的使命,答應給長樂帶最好吃的酥糖……”

“那,帶了嗎?”少年清澈的眼神望著我?!澳凶訚h說話算數,帶了嗎?”

“帶了嗎?”我苦笑。

“哥哥,你回來能給我帶酥糖嗎?”少女眼睛通紅地望著青年。

“你喜歡吃糖?”

“娘說糖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很甜?!?他凝視著她的笑臉,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想像小時一般摸摸她腦袋,然后說不去萊州了,不要寂滅了。他想帶她吃遍城里的所有酥糖。

一念菩提,一念浮塵。

他是劍客,要取的是性命,不是糖果。

中秋將至的傍晚,銀月半掩,他終于見到了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目的地——萊州寂滅之淵。他展開泛黃的地圖仔細比對著,深吸一口氣,將地圖收了起來。

兩側幽深的山谷中間有一條三尺見方的縫隙,投石無聲,不斷涌出的黑氣如張牙舞爪的怪獸,仿佛隨時都能吞噬一切。

“寂滅出,天下輕。”那時他以為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他的火把照在狹長的山道里,四處可見的枯骨、腐爛的氣味、掉落的破敗的殘肢斷臂,血腥味沖鼻而來,卻阻不住他熱切的念想。

那是一條仿佛永遠走不完的路,沒有殺戮,沒有聲音,甚至沒有難度,除了寂靜,以及他自己發出的呵呵笑聲和逐漸沉重絕望的腳步。他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但他似乎明白了死亡并不可怕,相對于絕望。

直到前方圓臺上那把懸空閃耀著五彩蘊光的長劍驀然出現,他的心終于狂跳起來。它是那么桀驁又閃耀,不停旋轉著,他好像看到從那些光華里伸出無數的觸手拉扯著,牽引著他,走向它。

他屏住呼吸,將寂滅緩緩握在手中,慢慢舉起。

劍下的圓盤忽然發出細微的“咔咔”聲。正前方的上空,突然亮起了兩團詭異的綠光,腥臭又強大的氣流驟然而起,四周石壁上的碎石隨之“喀喀”滾下,黑暗之中,有巨大的物體俯沖而來。

他心頭一驚,順勢趴下,只覺有東西貼著他的背脊飛過去,然后背上一涼,接著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有尖銳的東西劃爛了他的衣裳,豁開了他的皮肉。

黑暗里,更多的綠光亮起來,伴隨著“吱吱”的尖銳叫聲,像老鼠又像蝙蝠,四面八方向他襲來?;鸢言缫巡恢さ侥睦铮瑹o邊的黑暗里他惟有緊緊抱住手中的劍,他的寂滅,屬于他了。他心中的狂熱讓他感覺不到身體的疼痛,他“哈哈”地笑著,拼命拔劍卻始終拔不出來,慌亂中他撿起地上不知什么動物的腿骨拼命地向這些怪物揮動。

他的肩頭、大腿、手臂不斷地有血肉被撕扯下來,他甚至聽到了它們咀嚼吞咽的“咚咚”聲。他不知道出口在哪,只覺得身上的熱氣和希望離自己越來越遠,很奇怪這一刻他竟然沒多少恐懼,只有遺憾。他恐怕不能給長樂帶去酥糖了,師父說寂滅之淵有惡禽守護,他還是太天真了,哪怕他練到了歸元訣八重,跟這些怪物比他什么都不是,最終只會令這里多一具枯骨罷了。

他拼盡全力地奔跑著,卻越來越冷,身上的傷口撕裂般疼痛,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沉重得抬不起來。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這里的路那么長,也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出不去了,不論兇猛還是速度,他們都贏不了,這只是一場毫無懸念的獵殺。

突然,他遠遠地看見了一團火紅的光,他心頭一喜,但旋即就沉下去了。那不是深淵的出口,他心頭有數,出口明明在更遠的地方。是她,瘦小的身子舉著一個大大的火把,滿臉臟亂得跟個花貓一般,哆哆嗦嗦地站在她不該來的地方。

只在這一刻,他才害怕了,心如擂鼓。

“你怎么在這!”他怒吼,旋即一把抱起她,繼續拼命奔跑。

“我怕……怕哥哥你不要我了……”她終于哭出來。

他咬牙,再不說一句話,用盡所有力氣往前跑。

身體幾乎沒有知覺了,連疼痛都消失了,他的靈魂自己飄了出來,卻無論如何也飛不出去。他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有奇怪的光線在搖晃,他好像看到了師父,也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師父在給師祖的靈位上香,他站在師父身后,好奇地問:“師父,師祖是怎么從深淵出來的呀?不是沒有人能出來嗎?”師父沉默片刻,說:“他擊傷了隨他一起往外逃的大師兄的腿?!?/p>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這跟師祖能活著出來有什么關系。

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在這一刻像一個最嫵媚妖嬈的妖精一直在他腦海里扭動著。他繼續閉眼狂奔,甚至能聽到那些畜牲翅膀拍打的聲音。而他的手臂也越來越無力?!案绺纾惴畔挛?,這樣你會死的,放下我。”

“閉嘴?!彼鹜牾咱勚さ乖诘?,懷里的少女跌了出去。

他起身回頭,已經數不清有多少雙綠色的眼睛在離他們不到兩米的地方閃動,也許是三只怪物,也許是六只。

可出口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了,寂滅劍也在手中了,勝利離他那么近……

他突然像個怪物一樣嘶吼出來,把余生的勇氣都交付在這聲吼叫里似的,然后瘋了般朝前飛奔而去,一個人。

身后一片混亂,她在哭喊,拼命地叫著哥哥,哥哥……

他捂住耳朵,閉上眼睛,聽不見,什么都聽不見。

當他終于從深淵里逃出來時,他依然在狂奔,沒有方向,只想逃跑。直到“咚”一聲掉進了湖里,慢慢地飄上來,任由自己飄到岸上,像一條死狗一般癱在岸上。

“嘭”地一聲飛濺的酒水里,少女睜大的雙眼里充滿了不可置信,“你,你拋棄了長樂,你怎么可以?”少女呆愣地看著我?!笆堑?,你瞧,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攤開雙手。“長樂好可憐,可你救了我……”少女喃喃地起身,一滴清淚落了下來,我掐個訣收進玉瓶,揮手捏碎織夢丸,一片粉色的煙霧里,這小小的院落里每個人都陷入沉睡,唇角露出甜美的笑容?!白鰝€好夢吧?!蔽逸p輕地關上院門,向無邊的夜色中掠去。

萊州,三清觀。

殘破的道觀前,他盯著山門看了許久,長劍終于“鏘”一聲出了鞘,一劍劈下。烏黑的長劍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擺動,每動一下都有妖異的暗紫光華自劍身上一閃而過,道觀門前蕩起一波又一波的光華。道觀的門在風里晃悠著,“嘎吱嘎吱”地響。

“晉無憂,莫要欺人太甚?!币坏狼謇实穆曇衾铮粋€邋遢的灰袍道士手執拂塵穿門而出。

“見過無缺真人。”男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的青玉寶瓶舉至道士面前?!罢堈嫒耸刂Z,替無憂施法?!?/p>

灰袍道士拂塵自空中拉出一抹銀光,小小的玉瓶靜靜地在躺在道士手中?!熬谷徽娼心慵R了?!钡朗可裆殴值乜粗凶??!澳阏娴囊氐侥翘靻??你可知你會失去你現在擁有的一切,甚至生命?!?/p>

“一切?”男人凄涼地笑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一開始拔不出此劍?!?/p>

“為什么?”

“因為它叫寂滅,自然是再無快樂和悲傷,寂滅荒蕪的人才能擁有它?!蹦凶拥皖^望著泛著紫色光華的長劍,“道家總說隨緣不昧因果,不昧因果不作死。從我扔下她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死了,也許它確認了這一點,我才拔出了它,做了它的主人,相伴至今。”

“可這就是你追求的不是嗎?天下第一?!钡朗扛纱啾P腿坐在門前的大石盤上。

“是啊,寂滅出,天下輕,后來我懂了,天下性命為輕,因為我心已寂滅?!彼粗朗?,“得到寂滅的第二年,當年滅我門派的“正道俠客”以及他的門派,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斷他四肢,臨死之前當著他的面一劍劈了他山門的石碑,鮮血連山門外的草地都染紅了。從此,晉無憂的名字在江湖上漸漸響亮起來。我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到最后,我連對手都沒有了。死在我劍下的人,比地上的螻蟻還多。”

“我打不過你,所以如果不滿足你的愿望,你待怎樣?”道士望著長身而立的男子,右手執劍桀驁而立,眼神盯著他,卻充滿了熱切的期待,一邊是死亡,一邊是求生,兩種極致的情緒在初秋的夜里鼓瑟激蕩。

“我找不到她,尸骨無存。”男人愣了愣,沉默許久之后,他望著無邊夜色中星星點點的熒光:“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只想換回她,我買了很多酥糖,你替我給她?!?/p>

“哪怕你最終代替她永遠地留在那里,哪怕你失去寂滅,哪怕你的魂魄都將永生永世禁錮在那里。你可愿意?”

“我愿意。”

“如你所愿。”道士嘆息,駢指自男人眉心取出一滴鮮血引進瓶中?!盁o垢之水,至情至性,水利萬物而不爭。生大悔之心者,執念如絲,以此為引,可溯流洄之。咄!”

道士的聲音宛如實質般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男人半夢半醒中聞到清泉一般清冽又甘甜的味道。隨著謁語男人看到自己輕飄飄地浮在了半空,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它向寂滅之淵飄去。

男人再一次感受到無邊的黑暗和絕望,時間仿佛上過勁的發條,只在原地發出“咔噠咔噠”掙扎的呻吟。只有手中的絲線發出瑩潤的白光,這是男人心中唯一的念想。

忽然男人手中的絲線劇烈地顫動起來,倏地一聲團成一個白色的光團向洞口沖去,男人識海劇烈地翻滾起來,“啊“地一聲大叫,醒了過來。

道觀外,道士依然端坐在石盤之上,手中的玉瓶如喝醉一般不停在手心搖晃著,林間半月彎彎,悄悄探出的身子照在道士驚愕莫名的臉龐上。

“真人,這,是何故?!蹦腥俗鹕韥恚p肩控制不住地顫抖。

“癡兒?!钡朗看┻^虛無的空氣走到男人身前立住,低頭意味莫名地看著他?!八?,未死。且對你無怨,所以,溯洄失敗了?!?/p>

“這不可能,我聽到她叫我了,我聽到了……”男人一下跳起身來,雙手緊緊地攥住道人的長袍,一雙眼睛迸發出灼人的光彩。

“事實如此,情絲引可以帶我們找到她。但是,她是否記得你,是否還是原來的模樣卻不得而知了?!钡朗勘瘧懙赝腥?,“上天終是待你不薄,不是嗎?”

男人踉蹌著倒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垂下頭去,“不要!她應該恨我,長樂應該恨我,我愿她長樂卻帶給她無盡的苦難,她怎能不恨我!”

“癡兒!”道士一把拎起男人的身子。

天明時,他們站在城郊一個陌生的村落,眼前是一座簡樸的宅子。正是冬雪初晴,河流結冰,麥田空曠,田壟間四處可見裹著厚厚棉衣的孩子,玩鬧大笑,童真爛漫。 村落中,屋舍蓋雪,炊煙裊裊,男人仿佛能聞到剛出鍋的菜團子味道,聽到誰的娘親在雞飛狗叫聲中,追打怒罵自家的皮孩子。

驀地,男人鼻頭酸澀,眼眶濕熱。

記憶若琉璃崩,舊去,新生!

雪落無聲,棉球一樣的小童追打著從他身邊跑過,吐個舌頭飛快地逃走了。

道士拉著呆愣的他跳上屋頂,偷偷俯瞰院中的一切。沒一會,門內走出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荊釵布裙,白凈秀氣,只一雙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前方,沒有一絲神采,但她的笑容卻像冬日的暖陽,明媚而燦爛。

女子舉著一件青色的袍子:“無悔他爹,下雪了,穿上袍子?!弊叱鲈洪T的漢子趕緊回頭拿過衣服,嗔怪道:“你身子弱,怎么盡顧著我,自己穿得那么少就往外跑,你既叫長樂,你長樂,我和孩子才能安心呢。”女子笑:“有你和孩子,我自長樂。”

剛才撞了男人的小男孩在院門外喊:“爹娘,我上學堂去啦!”

“等等,飯都不吃啦?”

“娘子,我裝了餅子,你莫急。我一會兒回來給你帶你最愛的桂花酥糖?!蹦腥松斐鰧捄竦氖终泼拥哪X門,轉身。女子柔柔地笑著,站立片刻,轉身之際卻似有所感般抬頭望來。

男人被道士拖著跳了下來,失了魂魄般靠在墻上,眼淚從指縫里汩汩地流了下來。“你瞧,她過得很好,雖然不知為什么瞎了眼睛,但是有夫有子,日子也算安穩,你要見她嗎?”

“我沒臉見她,我想把這些酥糖留給她。”男人露出斑駁零亂的臉?!皻⑷擞跓o形,天下第一。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呢!”男人沉默許久,“寂滅燃燒的是我的生命力,大夫說我心脈已損,無藥可醫?!?/p>

“寂滅啊……真相如此殘酷,你后悔嗎?”道士似問自己,又似問他。

“不悔,我只后悔扔下她,我應該再堅持一下的。”

“君埋泉下泥削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去吧,親自去給她吧?!钡朗啃πΓ骸昂髸o期,有緣再見?!?/p>

男人細細地整理著衣服,甚至凝出面水鏡打量許久,轉過身,在短暫的猶豫之后,輕輕推開了那扇陌生的院門。

正在院中喂雞的女子聽到了腳步聲,轉過臉來:“誰呀?”

他腳步如在粘膩的沼澤一般,緩慢而堅定地靠近著。

女子又問:“是誰呀?是嫂子么?”

他終于停在她面前,伸出雙手,粗啞了聲音:“這位娘子,請問是否叫晉長樂?!迸邮荏@般退了一步:“你是何人,我家相公不在,你找我有何事?”

“娘子勿怕,我是縣中信客,有客人送了這個包裹予你。哦,對,這是我的牌子。”男人說著遞上歸云門的令牌。女人摸索著牌子,身子放松下來。

男人輕輕抓起女人的衣袖,放到小小的包裹上,貪婪地看著面前的女子,細細地描摩著她的眉眼。“拿好,你即已簽收。我便走了?!?/p>

“哎,多謝差哥,且請喝碗水再走吧?!迸永w細的雙手朝前摸索著。

“娘子,你在與誰說話?”院門外男人爽朗的聲音傳來,男人提氣一縱,轉瞬間失了蹤影。

聽到動靜的漢子從院門奔了進來:“娘子,你剛才在與誰說話?”

“是一個城里的信客,說有人給我送了一個包裹,剛才還在,你進門沒看到?”女人懷中緊緊抱著包裹。

“未曾?!?/p>

“未曾嗎?”女人重復著,心中沒來由地一跳,她雙手顫抖著撕扯包裹。男人見狀也急忙蹲下身子幫她。

“是酥糖,長樂,很多很多酥糖?!蹦腥私忾_包裹,一件件往外拿著,還有一個盒子。“是什么?”女人早已淚流滿面,顫聲問著?!笆侨钋伲L樂,他是誰?!?/p>

男人抬頭看著似哭似笑的娘子,心里也慌張起來,“沒事沒事。”她忙朝他擺擺手,欣喜道,“孩子他爹,是哥哥,是無憂哥哥啊,是當年救我性命養我長大的無憂哥哥?!?/p>

漢子轉驚為喜,連忙起身四處尋找?!伴L樂?!睗h子從院門走了回來,“哥哥許是,走了。”

“為何?為何哥哥不肯見我,相公,哥哥是不是怪我沒去找他,一定是的,相公……”女子眼淚決堤般流淌。

“長樂,長樂不哭,一定不是這樣,哥哥許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未知啊,再說,再說他還給你留了你最愛的酥糖?!睗h子笨拙地解釋著,剝了顆酥糖喂到女子嘴里,“這是桂花味的,你最喜歡的,甜嗎?”

“甜……”

“欸!這是?長樂,還有一封信?!睗h子取出阮琴,盒底靜靜地躺著一封信。

“相公,快念給我聽。”

“長樂,吾妹:

哥哥年少輕狂,一生罪孽深重,然最大的幸運就是成了你的哥哥??蓞s親手毀了這個幸福,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拋下你,我不配做你的哥哥,午夜夢回,痛徹心扉。這種悔恨是最漫長的懲罰。哥哥不敢奢求你的原諒,只愿吾妹長樂,你若長樂,我便無憂。好想聽長樂彈奏阮琴,好想再為你舞一次劍。

叩祈:無憂字?!?/p>

午后的冬陽懶懶地鋪滿了整個小院,粗壯的漢子懷里的女人早已哭得睡了過去,男人扯過青色的袍子包住女人小小的身子,愛憐地抬起袖子輕輕地沾著女人的淚水。

“哥哥,長樂從來沒有怪過你,長樂很想你?!迸肃瑴I水順著鬢角滑落到漢子的胸前轉瞬間消失了。

道士再一次掏出玉瓶看了看,執念為絲,情絲為引……

長樂無憂,能在生命的末尾走進這樣的一座小院,流盡積存二十年的眼淚,身在凡塵,不入凡塵。

如此,寂滅劍大概不會再想認他當主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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