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而知新,關鍵在溫故。不溫故,則無以知新。學習最大的敵人,就是不在已經學過的東西里持續反復學習,而是老想學“新東西”!新東西就在你學過的地方,而且只有你已經學過的地方,才有你的新東西。
【來書云:“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于《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為之際,資于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至于“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圣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于多學而識,則夫子胡乃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孟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后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于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云,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于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后之可言也。】
顧東橋來信說:您講《大學》的格物之說,是專求本心,也算能牽強說得過去。但是,《六經》、《四書》所記載的:
多聞多見,《論語》,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孔子說,大概有并不知道而妄自造作的吧!我沒有這毛病。我呢,一是多聽多聞,選擇好的來采信依從。多見多識,識,記憶,認識,識別,全記在心里。這是次一級的知了。
前言往行,《周易·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要多多了解前代圣賢的言行,來積蓄自己的德性。
好古敏求,《論語·述而》:“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也不是生下來就什么都知道,就是喜歡學習古人的東西,跟古人學來的。
博學審問,這個前面說過了,博學、慎思、審問、明辨、篤行。
溫故知新,《論語·為政》,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孔子說:“復習學習過的知識,由此獲得新的知識,這樣的人可以當老師了。”這句話要講一講,溫故知新,不是又溫故,又知新,是通過溫故來知新,不斷反復學習過去學過的東西,每次重新學習,都有新的收獲。如果你不溫故,老想再去學更新的,你學不到。就像讀書,不要認為什么書你讀過了,要反復讀,重要的書,隔兩年就重讀一遍,因為書沒變,但是你變了,讀到的東西會不一樣。這是非常重要的學習方法,也可以說是知行合一,因為過了兩年之后,你又積累了兩年的“行”的閱歷,再回去讀兩年前的書,能“合一”出新的“知”。掌握這個學習法,你也就可以當老師了。
博學詳說。出自《孟子》,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孟子說:廣泛地學習,詳細地解說,是為了在融會貫通之后,再回歸到最簡約的總結。
好問好察。出自《中庸》:“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舜是大智慧!碰到什么事都好問,得一句淺近之言也仔細琢磨,做到見無遺善,對好思想,好行為,好辦法,一點也不錯過。問來了之后呢,第二個大智慧——“隱惡揚善”,這個道理簡單,要做到可太難了,這是極端的大好人。什么意思呢,兩層意思,接上文是說舜好問,聽人講的話,話里面不對不好的地方就隱而不宣,說得對說得好的地方就廣為宣揚,這樣讓大家都學好的,盡量不要接觸到壞的。最后一句,“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這是第三個大智慧,到處訪察,多聽多問,對兩個極端的思想都掌握,取其中而為政策,這就是舜的治國之道。
顧東橋就說:“您看這‘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都是明明白白在處事作為之中,論辯談說之間探求事物的道理,由此可見下功夫的次序不能亂。”
這還是在泥著文句糾纏要不要學習。
王陽明回信說:
格物的意思,前面已經說過了。至于你是否還覺得牽強,我也不用多解釋了。
至于“多聞多見”,那是孔子針對子張的毛病說的,子張好高騖遠,專門向外探求,以多聞多見為學問,以多聞多見問學問,因此他的言行難免有過錯和悔恨,所謂的見聞恰恰助長了他好高騖遠的毛病。所以孔子的話是糾正子張的毛病,并非教導子張把多聞多見當做學問。
王陽明說孔子批評子張不要多聞多見,我不知道出處在哪里。《論語》里孔子是批評子貢不要把多聞多見當學問,這個王陽明后面也引用了。關于跟子張說“多聞多見”和不要有過錯的悔恨的內容,《論語》里有,原文是: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子張學干祿。干,是求。祿,是俸祿,求仕途獲得俸祿。子張要學習求取官職的辦法。
孔子說:“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這是講多聽少說。多聽別人講話,對其中有疑問的,放在一旁。對其余自己無疑問的,也謹慎地說出。這樣所言皆當,人家不會厭惡我,尤,是罪過,得罪人就少了。
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多看別人怎么做事,其中覺得危殆不安的,放在一旁,不要去做。對其余已安的,又慎行而不敢懈怠或放肆,這樣所行皆恰當,就很少會做讓自己后悔的事。
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說的話不得罪人,做的事都不后悔,謀職獲祿之道,就在其中了。
所以孔子跟子張說的多聞多見,和學習的多聞多見不是一回事,是講中國官場的生存法則。
王陽明接著說:
孔子曾經說過:“有一類人不知道什么卻憑空亂說,我不是這類人。”這就是孟子的“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的意思,還是在講良知,正是彰明德性的良知并非由見聞得來。孔子接著說“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他這不已經說明白了嗎,多聞多見,是“知之次也”!是次一等的知。以見聞為次一等的知,那么第一等的知,首要的知是什么呢?孔子對子貢說:“子貢啊,你以為我是學得多,知識廣博的人嗎?不是的!我是一以貫之!”如果良知真的在于多聞多見,那么孔子為什么要以這樣的謬論欺騙子貢呢?一以貫之之道,不是致良知還能是什么呢?
至于前言往行,《易經》說,前言往行,“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這多識前言往行的目的,在于蓄其德,不在于要知道得多,這正是知行合一的功夫。
好古敏求呢,是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心就是理,學,是學這心;求,也是求此心。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就是把自己放失的心找回來。”不像后世的學者廣泛記誦古人的言辭,自以為這就是好古,卻又念念不忘追名逐利,追逐那些外在的東西。
博學審問,前面已經說過了。
溫故知新,朱熹也認為溫故屬于尊德性。德性難道可以向外去探求嗎?知新必然經由溫故,溫故了才能知新,這也證明了知行功夫并非兩個。
這一段很關鍵!溫故而知新,關鍵在溫故。不溫故,則無以知新。學習最大的敵人,就是不在已經學過的東西里持續反復學習,而是老想學“新東西”!新東西就在你學過的地方,而且只有你已經學過的地方,才有你的新東西。
博學詳說。博學而詳說之,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將以反說約也。”是為了返回到簡約中去。如果沒有“反約”,要那博學詳說來干啥?
舜的“好問好察”,就是以中和的方法使其心體達到“精研專一”于向往大道的心。所謂道心,就是良知。君子的學問,何時離開了處事作為,拋棄了論辯談說呢?但是君子從事于處事和論說,都要遵循知行合一的功夫,這正是為了實現自己本心的良知,而并非世人只會夸夸其談就認為這便是知,將知和行分著兩截,然后說什么下功夫有先后次序。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