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8年

離家一年多了,家這個概念對于周云冉來說越發的模糊了。一年前,厭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周云冉辭職,開著車開始了自己漫無目的的散心——或許用“逃離”來形容更為妥帖。父母發了一次火,罵她不識好歹,把他們辛辛苦苦托人找關系給她求得的工作說丟就丟了,但他們以為這不過是孩子的一次鬧劇,等她鬧夠了自己就灰溜溜地來回去上班了,也就沒有過于干涉。周云冉有五個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四,不需要像老大老二一樣早早把家給扛起來,也不想老幺到現在還得父母慣著哄著。似乎周云冉是家里最不起眼、最可有可無的那一個。而對她自己來說,家人同樣是自己身邊最可有可無的那一群人。

父親之前把自己的舊車送給了周云冉,這是周云冉最感激父親的一件事,仔細想想,她似乎也在找不到第二件值得感激的事了。周云冉開著這輛車屁股上有一道長長的刮痕的白色小轎車,在一個陽光明媚,適合全家出去郊游的日子里孤身一人離開了。

周云冉從南方一路北上,沒有明確的目的地,走到一個地方便逗留一陣子,四處轉轉,在每一個城市看著不同的家庭幸福溫馨地生活著。她最喜歡的就是路上能遇到主動想要搭車的人,她總是熱情得讓人覺得害怕。周云冉會把自己所有的牢騷都一股腦地傾倒出來,反正聽的人又不能從飛馳的汽車里跳出去,只能老老實實地在旁邊擔任聽眾的角色。遇到男人搭車,晚上周云冉便和他在車后座睡覺,條件是男人第二天得給她的油箱加滿油。和這些男人睡覺的時候,她喜歡自己在上面動,按照自己的節奏來,全然不顧對方的感覺。破舊的白色汽車隨著肉體的晃動而搖擺,像被執行死刑的罪犯在完成注射后劇烈的抖動。

周云冉的經歷沒有公路片那么驚險刺激,她自己也從最初剛離開家的意氣風發逐漸平靜下來,她好像從一座圍城里跳了出來,卻被困在了更大的一座圍城里。吃飯、睡覺、開車、做愛,好像和離家前,并無多少變化。她有一晚做了一個夢,夢里一輛掉了漆的吊車正把一棵參天大樹吊起,樹根包著厚厚的土,十幾個工人小心翼翼地將這棵樹安置在大貨車上,用粗麻繩從頭到尾纏住固定好,火車車尾冒出一陣黑煙,緩緩開動,逐漸消失。還不知道這棵樹是要被運到哪里去,周云冉便醒了,她只依稀記得留下的那個丑陋的樹坑,像極了一座為她準備的墳墓。

她不知道這個夢預示著什么,只是繼續麻木地朝同一個方向開著車,繼續熱情地招徠不同裝扮的搭車人。堂吉訶德騎著老馬,而周云冉則開著破車。

葉準的事業逐漸步入正軌了。他大學畢業后進入的這家公司最近剛剛擺脫了瀕臨破產的困境,轉向平穩發展,他也不需要為自己隨時可能失業而提心吊膽了。葉準覺得,自己盼望的好日子就要來了。他來自農村,父母辛苦賺錢把他供進了大學,他從心里感恩父母,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對他們回報。現在,自己的努力終于開始慢慢有了成效,父母該會為自己而驕傲的。每當想到這里,葉準臉上的笑便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來。

葉準大學有過一個女朋友,在一起一個周就分開了。那天晚上兩個人一起看了一場夜場電影,散場之后女孩對他說:“時間也不早了,要不今晚就在外面睡一晚吧。”葉準摳著手心,思量再三還是拒絕了。他怕自己會一時沖動,在賓館里控制不住自己,他想做一個負責的男人,總害怕原欲會戰勝自己的理智。所以那晚,葉準還是把女孩送回了宿舍。第二天女孩便提出分手了,罵他是個慫貨。葉準一句話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默默地刪光了女孩的聯系方式,大學剩下的時間,也再沒有動過談戀愛的心思。倒不是因為對前女友的專一。雖然自己的名字叫“準”,可對這種感情上的東西,葉準也說不準原因,自己怎的會突然對女孩失掉了興趣。

一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生活和去年的最后一天并無二致,除了清早七點就響起的“咚咚”的砸門聲。葉準含著牙刷從衛生間走出來開門,門口站著的是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女人。女人穿著紗綢質地的淺綠色上衣,領口微微開張,一條水洗牛仔褲不知是故意做舊還是本身就已經舊了。女人的長發慵懶地垂到肩膀上,沉重的黑眼圈配上微微向內凹陷的臉頰,散發出一股危險卻又充滿誘惑的氣息。

葉準把牙刷從嘴里拿出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那女人雙手叉腰先開口了:“兄弟,路過你們這兒,能在你家借宿一下嗎?”她的眼直勾勾地盯著葉準,像深夜里的貓頭鷹把目光鎖定在逃竄的田鼠身上。

似乎這種情況應該拒絕,可對方身上卻有一種讓葉準想擺脫又想靠近的味道。美是有危險的,葉準知道,因此他對美的危險總能恰到好處地避開,但這個女人,卻是危險的美本身,葉準的常識已經無法再對他起到任何幫助,這種美充滿著壓迫性,用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向他逼過來。這種美讓葉準覺得絲毫沒有希望的余地,但同時又讓他想把頭扎進去,溺死在其中。

“進來吧。”葉準嘴里含著泡沫含混地說到,這恰好掩蓋住了他現在的矛盾與局促。女人咧開嘴爽朗地笑了,拍著他的肩膀說:“謝了,兄弟!”然后便拎起放在門口的皺皺巴巴的軍綠色行李包,踏進了葉準租住的這件小公寓里。葉準突然覺得,今天與昨天相比,會有些不一樣了,但這種不一樣是好是壞,他不確定,就像美的危險和危險的美之間到底有什么細微的區別他同樣無法確定一樣。

“所以我還是不懂你到底為什么選擇一個人離家出走,開車滿世界的轉。”葉準搬了一張塑料椅子坐在正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的周云冉面前,因為這個椅子很矮,葉準基本是在抬起頭仰視著周云冉,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被老師罰站的時候戰戰兢兢地仰視著老師。周云冉喝了一大口水,一邊掰著眼前的面包,一邊平靜地回答:“糾正你兩個錯誤,我沒有離家出走,只是出來散散心,就像老太太老大爺喜歡早晨出去遛彎一樣。另外,我也不是滿世界轉,中國我還沒轉完,世界對我來說太遙不可及了。”葉準剛要開口,周云冉搶先一步把手指豎在了他嘴前:“我困了,想睡覺。”葉準望了望自己的臥室,站起身來說:“那你等一下,我把我的臥室收拾一下,你睡我那兒吧。”

“不用麻煩了,我睡沙發吧。看你愣頭愣腦的樣子,沒想到還挺會關心人的。”周云冉擦干凈嘴上的面包屑,伸了一個懶腰朝沙發走去。她把包扔到沙發旁的一張椅子上,轉過頭提醒葉準別趁他不注意偷偷翻她的包。葉準覺得好笑,這姑娘竟然不先擔心自己趁她睡覺占她便宜,反而去關心那破得讓人避而遠之的行李包。葉準給她拿了枕頭和毯子,想說點什么,但最終只是笑笑便離開了。

葉準也沒走遠,只是坐回到餐桌前,讀著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子。旁邊水杯滾燙的水里泡著一顆切成兩半的紅棗,散發出一縷甜而不膩的果肉香氣。今天早上的一切對他來說就像一場在沉睡與清醒邊緣徘徊的夢,這夢在兩條界限之間不斷試探,卻同時被二者推開。父母如果見到這幅場景一定會訓斥呵責自己吧,葉準想起了父母老實淳樸的臉,隨著這夢與現實的模糊而漸漸淡化,逐漸辨不清楚了。葉準側著頭看著睡在沙發上的周云冉,她蜷縮成一團,像被貝殼包裹著的一粒珍珠。周云冉的頭發垂到鋪著瓷磚的地板上,像黑色的瀑布傾瀉而下。“飛云冉冉蘅皋木,彩筆新題腸斷處。”葉準想起了這首詩,在心里反復吟誦了幾遍。“周云冉,也許這個名字就是從這里來的吧。”這樣一想,葉準倒真覺得這個女人像是從這首詩里走出來的,身上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淡淡的哀愁。

陽光灑在餐桌前,葉準翻動著書頁,手邊的水已經涼了,安靜地呆在杯子里,像睡著了的周云冉一樣。

周云冉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房子外面傳來的叫賣聲一下子把她從似睡似醒中拉回到現實生活中來。周圍有些昏暗,周云冉踩著沾滿泥土的帆布鞋,在門旁邊找到了電燈開關,按開之后,鎢絲燈泡發出的沉悶的光頃刻間充滿了整個房間,像一個巨大的蓋子從頭上扣了下來。葉準從狹窄的只能允許一個人通過的廚房里探出頭來,笑著對她說:“你醒了?先找個地方坐一下,飯馬上就做好了。”這句話聽起來那么熟悉,霎時間穿透了周云冉的記憶——當自己還是個孩子時,每天晚上放學父親就是這樣跟自己說的。令周云冉奇怪的是自己沒有對這段回憶感到排斥,好像自己當初離開家時的怨氣已經隨著沿途中汽車的尾氣一起排散到渾濁的空氣中去了。

周云冉坐在餐桌前,隨手翻起了那本汪曾祺的集子,正翻到《人間草木》里的一段。上面用筆用做了標記,下劃線畫的歪歪扭扭,周云冉敏銳地捕捉到些許叛逆的蹤影。這一段話是這樣的:

“而且,她是四川人,說四川話。我問他:你們是怎么認識的?他說:她是新繁縣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認識了。她說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來了。”周云冉反反復復默念了好幾遍,日漸堅硬的心分明因為這大白話一般的句子而有力的跳動了一下。周云冉忙把書合上,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吃晚飯的時候,周云冉主動向葉準講述了自己這一路的經歷——和不同的男人睡覺這一段她沒有講。在家里總是被眾人忽視的周云冉在一個陌生的房子里,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卻罕見地想掩飾自己的形象,讓自己看起來不至于那么糟糕。葉準安靜地聽著,這是一段自己從未幻想過的奇妙大膽的旅行,對于和初戀女友睡覺都要猶豫不決的自己來說,好像有一扇陳舊的木門被人撬開了一條縫,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門后蠢蠢欲動。

葉準想起小時候,自己偷偷跑到鄰村小伙伴家里玩,晚上一個人回家時迷了路,蹲在路邊嚎啕大哭,直到被父親的手電筒照到臉上晃得睜不開眼。之后便是回家后的一頓暴打,樹枝接連不斷地抽在屁股上,就像細齒鋸條在來回地鋸,這讓葉準接下來一個周都不敢平躺著睡覺。葉準的探險夢好像就是在那個時候草草地畫上了句號,那天在小伙伴家玩的什么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那手電筒發出的白晃晃的光,正像被撬開的木門后隱隱約約透過來的光亮一樣。葉準的心情,分明開始變得低落了,這一微妙的變化沒有被周云冉發現,她還在漫不經心地講著,像老兵把自己的軍功章一枚一枚地排列在桌子上展示給旁人看。

“喂,聽到了沒有?”周云冉用筷子敲擊著碗的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音,眼神直盯著葉準,就像她今早敲開這間房子的門時候的眼神一樣。葉準剛才是走神了,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吧。“怎么了?”葉準露出抱歉的笑容,身體卻不自覺地伸了個懶腰。

“我說我們睡覺吧。”這下周云冉的眼睛里多了一絲慵懶的魅惑,她用手撫摸自己的頭發,像一只高貴的貓蜷縮在暖氣旁不急不慢地梳理自己的毛。周云冉自己也察覺出來,這句自己對很多男人說過的話,今天再說卻多了一絲小心翼翼,自己引以為豪的豪放,卻在這間燈火昏黃的屋子里成了虛張聲勢的空殼。

“啊,你要是困了的話就先睡吧,我手頭還有些事情沒做完。不過話說回來了,你不是剛醒嗎?”葉準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摸不清眼前這個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周云冉從座位上站起來,踮著腳走到葉準面前,兩只手柔若無骨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俯視著葉準。葉準的眼神躲開了周云冉的眼睛,卻又被她突起的胸脯所捉住。葉準的臉霎時間紅了,兩只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懸在半空。周云冉拿起葉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上,狠命地按壓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們做愛吧。”

周云冉把雙唇不斷下移,從額頭到鼻梁,最后終于到了葉準微微顫抖的雙唇。正當周云冉要吻下去,葉準一把推開了周云冉,像把眼前看不見的一堵墻給推倒。“對不起,我不能。”葉準低垂著頭,攥著拳頭,宛如那個當年被父親用樹枝狠狠抽打卻一聲不吭的小男孩。頭頂的鎢絲燈泡還在發著昏黃的亮光,四周一片安靜,連街上的行人聲音都聽不到。也許并不是環境真的如此安靜,只是在某些重要的時刻,人們不自覺地選擇關閉了五官的感知功能,不讓外界把這一幕從自己的記憶中推開。葉準覺得這一幕時間太長了,于是故意咳嗽了聲,道了聲抱歉就進了臥室。這算逃跑嗎?葉準靠在關上了的臥室門想著,但除了這樣做,他再想不到別的應對措施。臥室里漆黑一片,葉準看到那個剛剛被撬開的門縫,又一點點地被關了上去,而他只是低著頭站在原地,為了一種莫名的情感而默哀。

周云冉還站在原地。她的心里絲毫沒有一絲失敗的感覺,卻油然而生一股暖流。她不想去尋找這暖流的源頭,就像她今早站在這房門口,不想去敲旁邊人家的門一樣。

漆黑的房間里只能聽到墻上掛鐘發出“嗒嗒”的聲響,分秒不差地毫無希望著。周云冉躺在沙發上,情緒已經逐漸平靜下來了。自己原本打算和現在把自己關在臥室的那個男人一番云雨過后連夜離開這兒,繼續自己莫名其妙的旅程。可現在計劃被徹底打亂了,她沒了主意。周云冉感覺葉準推自己的那一把,好像把一堵束縛自己已久的圍墻一起推倒了,在那一瞬間,周云冉不想再繼續這荒謬的旅程了,結束了,她之前所執拗地堅持的一切,都隨著這堵墻的倒塌一齊灰飛煙滅了。

如果我們堅持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我們的堅持還有意義嗎?周云冉始終回避這個問題,她感覺自己無時無刻都在走鋼絲,腳下便是萬丈懸崖。她不停地告訴自己,堅持當然有意義,堅持下去才不至于墜落,堅持下去才會到達象征新生活的彼岸。可她不敢想,也許自己本就不該踏上這條鋼絲。戰戰兢兢地走在懸崖之上,再微弱的風都不啻于一場風暴,而葉準,那個周云冉搞不懂摸不透的男人,把這條鋼絲剪斷了。

周云冉深吸了一口氣,穿上了衣服,赤著腳敲響了臥室的門。如果這次門沒有打開,周云冉就徹底對接下來的生活茫然失措了,所以她的手始終是顫抖的,像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忍著劇痛按響了床邊的叫鈴,不知道能否清醒的堅持到醫生的到來。好在,短暫的停頓之后,門被打開了,門后面是葉準略帶疲憊的臉。

“葉準,我們結婚吧。”周云冉聲音很低,卻是異常堅定地在用盡全身的力氣使聲帶發生震動,“你愿意娶我嗎?”沒等愣在原地的葉準作出反應,周云冉便搶先一步吻了上去。兩個人的嘴唇剛一接觸,那扇在葉準面前剛剛被合上的木門轟然間被完全打開,葉準的手摟住了周云冉的腰,周云冉則緊緊抱住葉準,恨不得把對方揉進自己的骨子里。客廳的掛鐘還在重復著單調的擺動,讓人聽不到希望。

葉準跟父母說自己其實和周云冉已經私下里談了好久的戀愛,所以才選擇了結婚。遠在鄉下農村的老人本就對葉準在城市的生活不甚了解,聽到兒子的解釋,雖然心里有些不滿,卻也不便多說些什么。周云冉則根本沒和自己家里提及,同時順理成章地停止了自己一個人的旅行,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安頓了下來,陪著一個陌生的人組建了一個陌生的家庭。

葉準正處于事業的上升期,在家呆的時間并不長,周云冉更多地是一個人坐在破舊的沙發上等待著時間一點一點推著自己往前走。她把那輛車賣了,也沒換回多少錢,但也不至于手頭拮據。兩個人除了在一起睡覺,其他時間都是相互分開并保有一定距離的,葉準這樣做多半是出于性格上的靦腆內斂,周云冉則完全是出于從小在家庭生活的習慣。生活肯定不會美滿,但如果獨處,則也不至于變得糟糕。周云冉愛這種獨處,只是她的獨處,身邊要有人陪著。從前陪著她的是冷漠的父母兄弟,現在是眼前這個男人。也許這種關系更像是一種不需要交納房費的合租?周云冉會有這種略帶愧疚的感覺,但不管怎么說,自己不再需要每天睜眼看著千篇一律的公路,思考今天該去到哪里。只是周云冉并沒有從中獲得多少解脫的感覺,反而陷入一種悵然若失地彷徨。

懷孕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卻也總有些不合時宜。周云冉選擇留下這個孩子,雖然睡過很多男人,但她確定這是葉準的孩子,同時也是上天給自己的安排。這安排不管是好是壞,周云冉選擇認了,她想起了自己初中時候參加學校運動會的長跑,沒有經驗的自己從一開始就拼盡全力地往前跑,領先了所有人。周云冉感覺到周圍的歡呼都屬于自己一人的。但從第二圈后半段便逐漸有人反超上來,她自己在第三圈剛結束便兩腿一軟摔倒在跑道上,再也站不起來了。那種如同將針管扎進自己的動脈,將全部的血液抽出來的感覺成了周云冉青春里最揮之不去的一段回憶,而如今,這種無力的感覺又回來了。周云冉和那時候的自己一樣,放棄了抵抗,全盤接受。

唯一令周云冉欣慰的是,葉準在孕期對自己的照顧無微不至,這是周云冉從未有過的無時無刻被關注著、呵護著的感覺,即使她自己清楚,這種關注更多的是對自己肚子里這一粒種子,而并非她本人。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不斷被人吹起的氣球,一天天地鼓了起來,等到被吹爆了,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出來了。母愛是一種動物的本能,可周云冉卻沒有對肚子里的新生命表現出該有的熱情,她覺得自己也許不是有血有肉的動物,而是一棵樹轉生來的,一棵很粗很壯的苦槐樹,她的花是清香的,她的汁液卻是極苦的。在她極苦的身體里所孕育的新生命,又怎會是甜的呢?周云冉仿佛看到了這個孩子今后并不平坦的人生,卻只是冷眼旁觀著,并無多少憐憫。但這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卻迫不及待地準備去觸碰這滾燙的世界了。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比預產期早了兩個周,周云冉躺進了產房。難產,撕心裂肺的疼痛,最終只得剖腹。腹部被一點點切開,周云冉的眼淚已經分泌不出來了,只是空洞地叫喊著、咒罵著,仿佛要用聲音把自己所過的生活給撕成碎片。周云冉昏了過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生命的第一次哭喊。

周云冉睡了很久,像一頭扎進漆黑的深海,越是想拼命掙扎便越是墜得迅速。她恍惚間又回到了父親送的那輛車里面,車被停在空無一人的荒地,車外星光燦爛,像是原本該開在大地的花兒都長著翅膀飛到了天上,可周云冉抬頭只能看到一張大汗淋漓的臉和罩得嚴嚴實實的車頂。這張男人的臉像是葉準的,卻多了幾絲陌生的兇狠,他正粗魯地進入到周云冉的身體里,沉重的喘息聲像機器發動時低沉的轟鳴。周云冉緊咬著嘴唇,就是不肯喊出聲來,車身在不停地搖晃,把周云冉眼眶里噙著的一滴眼淚甩到了臉頰上。周云冉想要去反抗,但身體卻像脫了線的木偶一樣背叛了意識的控制,無恥地選擇了放棄。

周云冉終于在極度的恐懼中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虛無縹緲的夢也像飄到高空的氣球“砰”的一聲破碎了,眼前又出現了一張臉,這次的這張臉無疑是葉準的了,溫和地保持著疲憊,又或是疲憊地保持著溫和。葉準緊緊地握住周云冉冰涼的手,兩行淚水滑過臉頰,在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下反著光,他拿起周云冉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不停地重復著“謝謝”。隨后周云冉見到了那個從自己肚子里誕生出來的生命,葉準小心翼翼地抱著她拿到周云冉面前,“多漂亮的女孩啊,和你一樣漂亮!”他的眼神像被膠水粘住似的無法從孩子那兒移開片刻,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在周云冉臉上一閃而過的陰郁。

周云冉久久地注視著這個新生命,這個破土而出的幼苗,這個充滿未知的未來。剛出生的嬰兒在周云冉看來幾乎都長一個模樣,她很佩服葉準能夠分辨的清楚這個孩子哪里長得像自己,但也有可能他只是重復著每一個做父親的在孩子剛出生時所要說的臺詞。這個孩子渾身上下每個部位都太小了,周云冉感覺一陣風都會把她吹斷,但常識又告訴她,做母親的不該這樣去想。她應該附和著葉準,將自己生平所學會的褒義詞一股腦都用在自己的女兒身上——雖然她現在還很不適應“自己的女兒”這樣一個稱呼。這個女孩的睫毛那么長,忽閃忽閃地像一只蝴蝶,而睫毛下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清泉,周云冉也承認,僅從這一雙眼睛來看,自己的女兒確實長大以后會很漂亮。可當所有的感情匯聚到一起,卻發酵成了另一種灰色的情感。周云冉對著躺在葉準懷里的女兒說了一句:“我恨你。”聲音小得讓周云冉覺得自己甚至根本就沒有說出來,只是自己的嘴唇分明輕微顫抖了幾下,努力把聲音從身體內部的黑暗中擠出來。

周云冉歷盡千辛萬苦繞了一大圈,卻不曾想又落入了家庭之中,雖然身份由女兒變成了母親,可一想到自己又和其他生命不可分割地捆綁在了一起,她便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你有想過給孩子起什么名字嗎?”初為人父的葉準興高采烈地問周云冉。

周云冉合上了眼皮,沉思了片刻。

“叫建國吧。”

“可這是個女孩啊?”葉準以為周云冉是在開玩笑,或是極度疲勞之后腦袋有些不清楚了。

“我知道,就叫葉建國吧,我喜歡這個名字。”這一次,周云冉撒謊了。她不喜歡這個名字,就像她不喜歡她的父親——周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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