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攝影師星野道夫在阿拉斯加待了二十年,“最喜歡阿拉斯加的哪個季節?”有人問他。
“冬季”,他毫不含糊地回答。
就像小時候下雨可以窩在家里的愉悅,他認為被大雪關在家里的日子,可以讓人心緒平靜。“能夠想像在零下五十度的早晨里,像寶石般晶瑩剔透的大氣有多美嗎?吸一口能讓全身冰冷的空氣,享受純凈透明的冬季滋味”,他說。
我覺得他要么是個被浪漫情懷慣壞了的文青,要么就是個神經病。
我討厭冬天。一到冬天我就手腳冰冷,光禿禿的枝丫,刺骨的寒風,灰暗蕭瑟的街道,凄涼慘淡的氣氛,這世上為什么要有冬天?
這種仇恨持續了二十幾年,直到我去了趟西伯利亞,在零下二十度的地方,租個小木屋,過冬。
西伯利亞之后,我跟冬天和解了。
冬天,不僅僅是蕭瑟和凄涼,有甜糯撩人烤地瓜的香氣,有秋褲塞進襪子的安心,還有圍爐而坐吃著火鍋唱著歌的歡愉。
但我只跟有暖氣或火爐的冬天和解,江南那濕冷磨人的冬,說什么我都不原諒。
我喜歡的是暖和的冬天,所以冬天一來,我總是盡量待在赤道,或是在南半球。可在墨西哥和南美過了兩“暖冬”后,我竟然又開始懷念那種寒冷、清澈的冬日。于是我回了趟西藏,同樣是冰天雪地,但體驗和孤獨西伯利亞大相徑庭,因為我在西藏有很多朋友。
2、
西藏的冬天就像瑪麗蓮夢露,“要想得到她的好,首先得忍受她的‘壞’”。
壞處顯而易見,高海拔,嚴寒,大雪封山,道路結冰,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基本都得翻山越嶺大半天。
好處,就沒那么好總結了。
漂亮,那是毫無疑問的,冰川,湖泊,綿延的雪山,無盡的荒原。雨季里羞澀躲藏的雪山,在冬季的暖陽下大方得坦露胸懷。
氛圍也很好,到了冬天,西藏一下子就空了。夏天那烏央烏央的游人消失了,酒店餐館關門的關門,轉讓的轉讓,似乎有種默契,要把西藏留給真正喜歡它的人。
剩下來的,要么是虔誠轉經的藏族本地人,要么是隨緣度日的拉漂,睡到中午起來,茶館喝喝茶,街上曬曬太陽,晚上就到小酒館來幾瓶拉啤,三五好友吹吹牛,一天就過去了。
也有另外一種玩法,硬核一些,弄上一輛耐折騰的越野,拉上幾個朋友,到大山里撒野。
以前聽過一個說法,西藏是個很容易產生愛情的地方,因為隨便往哪個方向走一段路,就是荒無人煙的草原荒漠,尤其是遇到了陷車,封路等天災人禍,天地茫茫,信號斷絕,孤男寡女的,極其容易互生情愫相互慰藉,不然總感覺白白辜負了一番風月。
但是,找對的人很重要。
關于怎么找對的人,我經驗不多,因為大多是被人找的。但在找不對的人上,我很有心得,因為我就是個坑貨。
第一趟就很坑,那會我帶著一個客人,趕夜路,夜幕下的草原,沒頭蒼蠅般地找營地,找完營地后找不著車,終于找著了車后,開了幾十米,陷車了。
幸好待了裝備,就地露營。
第二天起來,挖車,挖不出,等哥們路過,幫忙拖,拖得他的車也陷了。新一輪的挖車,一臺,兩臺,總算出來了,硬生生給平凡的旅途加戲。
第二天又得趕夜路,還下起了雨,一路還都在修路,找不著營地。
開到半夜,又困又冷,干脆鏟上一個山坡,帳篷沒法搭,只能在車里將就一晚。
這一趟瞎鬧奠定了我在西藏的基調,我將會沿著這個方向一條路走到黑。
接下來是珠峰東坡徒步,一進山,就幾乎天天下雪,紛紛揚揚慘慘戚戚,硬生生地把西藏徒步下成了東北七日游。
出發第一天,一路上坡,隊伍拉得很長,頭尾差了四個多小時,頭尾都不好受。
走得快的,冰天雪地凄風冷雨中扎帳篷,抬鍋爐行李,還得接人。像第一天,我和領隊先到了,可馱裝備的牦牛還沒到,我們在寒風中凄然遠望,比孟姜女還凄涼。
走得慢的更受罪。
山里溫差大,一近黃昏,氣溫就急劇下降,風里雪里哆嗦是理所當然,怕就怕還得趕夜路,一不小心還會走錯路,別人是窮途而哭,你那是想哭都沒眼淚。
然后走阿里中線,湖邊露營,去村子里撿柴生篝火,結果被當成人販子被圍住,溝通艱難。
“我們是游客,就是天氣冷,撿點柴生火”,哥們搓搓手,摟住自己,試圖解釋。
“我看你們不像”
“那像啥啊?”
“人販子。”
“那我們報警處理可以嗎?”哥們提議,
“你們報什么警,我們對你們做什么了嗎?”對方質問。
“好像也沒啥”,哥們撓頭,“那你們到底想怎么樣嘛?”
再接下來,走漫長的邊境線,寒風凜冽,野狼出沒,冰河土坑橫亙,一不留神就會出事,人非草木,哪能一直留神嘛?
我們一共三輛車,先是小麥的車爆胎,我和源泉先走,然后源泉開進了冰河,好不容易拖了出來,緊接著我又陷進了泥潭,拖都沒法拖,冰鎮的泥潭,下手挖,千斤頂,墊石頭,掛四驅,轟隆幾聲,車泄了氣,人更是直接就癟了。
步行去牧民家,找救援,十幾號人各司其職,終于救出。天也快黑了。
又得趕夜路,星月兼程,走錯幾次路后,路中間出現一輛車,幾個人在輪子邊上辛勤勞作,竟然是小麥他們。
他們這一路也是波折不斷,先是磕進了冰窟窿,然后是爆胎,換備胎,再爆。
故友重逢,互訴衷腸,說著說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回去之后,“你之前說自己有多不靠譜,本以為你是在自我調侃,后來發現是真的。”一個一塊走的朋友說到。
3、
艱辛也有艱辛的快樂。
譬如珠峰東坡的徒步,風雪肆虐之際,和哥們爬到山頭的大石,撐把傘,打點雪水,煮壺手沖的咖啡,天地茫茫,熱氣香濃。
或是濃霧和風雪籠罩整夜,早上起來,帳篷拉開,天地一白,成排地雪山撲面而來,驚喜難于人言。
又或是霧鎖群山,陰風陣陣,一群人鉆進一個石頭房子,攏堆小火,煙熏火燎,眼淚橫流的暖和。眼淚流干了,就搬到外面,找塊擋風的石頭,雜草牛糞生火,烤根香腸,或是烤個蘋果,滴點牛油,人間至味,也不過如此。
還有半夜,看日出的人腳步聲聲,我拉開帳篷,星河燦爛,我手舞足蹈,像個原始人一般,嘴里念念有詞:“我凍得直哆嗦——我想緘口無言!但黃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
譬如湖邊陷車的那晚,墊子往草原上一鋪,鉆進睡袋,星星掛滿天幕,倒映在湖里。
而雨中鏟上山坡睡車里的那夜,座椅搖下,車窗打開,雨停了,云也散了,銀河冷不丁地橫亙在眼前,星星在風中搖搖欲墜。
“真的不會失望嗎?”最后一天,我問那個朋友,“這么折騰的旅途,我這么瞎搞的人都覺得過分了啊”。
“真沒有,還遠超期待,好好玩啊”,她帶點傻氣地笑。
被當成人販子堵起來的那一夜,警察前來解圍,“如果是人販子,怎么會主動報警呢?”,警察縮著脖子做工作,村民點點頭,就完事了。
警察還來參觀我們的營地,看到我們的火堆,搖搖頭,開著警車帶我們去拿牛糞。看我們點牛糞的方式,又搖搖頭,蹲在地上,“要這么圍起來,火才會旺的”,“就是就是”,另一個警察點點頭。
火光沖天,啤酒花生熱奶茶,雪山冒著白氣,星空倒映在湖里。
陷車和爆胎的那趟旅途,穿插的是路邊野餐,篝火點起,燉一鍋蘿卜羊肉湯,我們吃著火鍋唱著歌,藏羚羊遠處漫步,雪山在更遠處羨慕。
還有在結冰的湖面上奔跑,摔跤,大笑,或是干脆跳進冰湖,大喊大叫,再對著冰川開一瓶紅酒,暖和,痛快。
又或是在風聲鶴唳的夜晚,帳篷里,爐火旁,三五好友分一根討來的煙,聊聊遙遠的事,可愛的人。最難風雪故人來,要有多好就有多好。
最快樂的時刻,莫過于跋山涉水之后,到達山頂或是營地,背包一甩,地上一坐,點一根煙或是煮一壺咖啡,風雪退成了背景聲,萬物安靜,內心坦蕩,除了手里的煙,嘴里的茶,對坐的朋友,別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4、
我的故事說完了。
你或許會以為我是個熱愛寒冬的人?不是的。十年的旅途里,有七八年我都是在熱帶晃蕩的,我是溫暖和熱帶的忠實粉絲,但“一個處在永遠綠色中的人,要如何去分辨顏色?沒有寒冷,一個人如何得知溫暖的甜美呢?”
去冰天雪地的地方過個冬吧,讓冬天有冬天的模樣,讓溫暖有溫暖的甜美。
后記:
文章首發于《城市畫報》雜志一二月合刊,這里發的是節選以及未經編輯刪改的扯淡版本。西伯利亞部分寫過幾次,這里就不放上來了。部分內容以前也寫到過,再放到一塊,就算是對西藏之旅的總結吧。
感謝西藏所有不厭其煩幫過我的,以及明知我有那么不靠譜還來找我玩的朋友,無以為報,唯有遠走他鄉,盡量不再坑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