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某天,老爸說,“幫我買張電影票”。
這很反常,老爺子從不熱衷去電影院看戲。
他從茶罐下扯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字條,架起老花鏡,用蹩腳的滬普一個字一個字念出,“老炮兒”。大概是臉部肌肉過于緊張,順著這三個字一起飛出來的,還有一小撮口水沫,空中解體后直接在我臉上著陸。
我秒懂了老頭的心念。
老炮兒,是地道的北京說法。上海話里,我暫時還找不出一個詞兒。大約是間于老流氓,老江湖,和老克勒的一種復合存在。
老流氓好斗,動不動就拔刀甩酒瓶,極重義氣,兄弟至上,女人很多卻從不走心。老江湖明理,做人講究,做事妥貼,黑道白道一只手擺平,寧可亂方寸,也不能亂了規矩。老克勒養性,抿黑咖,抽雪茄,會作幾幅畫,會撩撥幾下琴弦。油頭,蓄胡,再落魄的時候,出門也必須體面,再舊的全毛西褲上,也必須掛著兩道筆挺的熨線。
這樣說來,我爸算個老炮兒。
2.
小時候熱血、忤逆、沖動,目空一切。上課,書包里裝著鐵棍,下課,抄起鐵棍的手里,攥著大哥夢。碼架,是這群小炮兒們的日常。啤酒瓶、玻璃渣、自行車鏈條,清煤灰用的鐵鏟,拿到手邊的都能掄起來打。
一身腱子肉,一臉兇相,加上一顆比同齡人稍稍好使的腦仁,幾次群架后,老爸很快晉升大哥,有小弟點煙,有校花環腰。
那時的孩子們,不追星,不拼爹,家家一樣窮,學習好沒人夸。孩子們的偶像,不是鮮肉,不是網紅,不是學霸,也不是土豪,而是一根煙功夫可以撂倒一票人、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挪轉乾坤的老炮兒。
很多人說,老炮兒是歪門邪道,是社會毒瘤,是黑社會的雛。但其實,他們只是反命運,不反社會。他們比誰都恪守正義。
老爸初二那年,班主任是個嘴邊常年掛著白沫的老婦人。老爸總惹她,氣得她白沫橫飛。但有一次,她被班上另一個男生罵哭,老爸第一時間跳出來,上去就給了那男生一拳。“老師是你可以隨便罵的嗎?”老婦人一驚,全班也嘩然。隨后老爸補了一句,“老師只有我可以罵。”
3.
和六哥一樣,老爸從沒把女人放在眼里。不是性別歧視,也不是性冷淡,只是對他們來說,碼架時的原始雄性,似乎要比床第間的原始獸性,更容易上癮。在他們眼里,男女可以談情說愛,卻不必牽連終身。
六哥為了湊錢救兒子,從話匣子那兒拿了8萬塊,當晚他就把房產證丟在了她房間,一句她以為的玩笑話,他當真說到做到。老炮兒不重錢,不重兒女之情,在他的規矩里,只求互不虧欠,如此簡單而已。
4.
但和六哥不一樣的是,老爸從沒想過要做一輩子的老炮兒。也許是因為我的出生,也許是他自己頓悟,在這個老炮兒瀕臨滅絕的時代,他決意改變。
他不再以大哥自居,他學會放低身段,他切斷了酒肉兄弟的一切聯系,他種起花,養起鳥,砌了庭院,與世無爭。就像一個經歷過無數次戰亂紛爭的老兵,只想躲進陽光里,下一盤無人旁觀的棋,不用誰來提醒自己做得對與不對。
他落寞過,當他發現身邊的年輕人不懂規矩,不講義氣,不掂輕重,不知天高地厚。他也驚愕過,當他發現這個世界原來還有那么多烏七八糟的事,那么多烏煙瘴氣的人存在。他意識到,過去那個他信奉的單純、俠義、黑白分明的世界,也跟著老炮兒時代的終結一起消逝了。
世界終究變成了他們看不懂的樣子。
什么時候輪到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