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見過的最抑郁的人。
我們的認識,源于一場相親。
周末下午的咖啡廳,總是會少那么一些清凈,樓下的車位并不好找,我停好車的時候,剛剛好三點整。
一條短信過來:我在二樓右手邊靠窗戶位子,你慢點兒,不著急。
我并沒有存他的號碼,短信上寥寥說過幾句,我總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健談的人,見面,也是走走形式而已,我想,雙方都應該是這樣想的。
上二樓,右轉,有三組沙發卡座,我判斷了一下,走到最里面,打招呼,他站起來,微笑著,很有禮貌的樣子,穿著白襯衫,戴了副眼鏡,身高180以上,清瘦,蒼白。
剛開始有些尷尬,點了咖啡,兩人相互作了自我介紹。然后,沉默了一會兒,我靠在沙發椅背上,觀察著他:眉頭隱隱鎖著,應該是一個很不開心的人;眼睛看著我,卻好像焦距不怎么在我這里,若有所思的樣子;放在桌上的細長手指微微摩挲著桌面,可能因為太瘦太白,手背上的血管都隱隱可見。
“你是來走過場的。”他忽然出聲。
“為什么這么說?”我挑眉,笑了起來。
“我的工作,會要求我及時準確又不著痕跡地判斷一個人。”他也笑了起來,鎖著的眉頭稍有放松。
“看來我觀察得太過明顯了。”聊天氣氛忽然輕松了起來。
“還好還好,你就是一副看起來對我沒興趣的樣子!”看來還應該是個幽默的人。
“你不也是嗎?”我也笑著打趣。
那次的見面,我知道了他心里有一個放不下的人,他知道了我最近沒有結婚的打算。一到五點,雙方不約而同說有事要回家。相親就是這樣的,約個下午茶,有發展意向,就繼續約晚飯,沒有發展意向,就各回各家,一頓下午茶,花費也不會太大,至少女方不用欠男方那么多。
第二次見面,是在裴先生畫展上,畫展前半段,照例有裴先生對畫作進行講解,我去得較晚,頂著熊貓眼帶著冰美式抵達會場的時候,只剩下了第二排角落的一個座位。
畫展贊助方之一是茶社,身著旗袍的侍應過來問我是否需要斟茶的時候,我搖了搖頭,腦袋轉向右邊的時候,眼神一閃,瞟見了他。
他在我的右方,裴先生正說到了:“你出去旅行,不一定會遇見什么情況,但你遇見的,一定是你該遇見的。”他的眼淚霎時落了下來,嘴角抖動著,臉上全是絕望……
我內心震動了一下,什么樣的事情會讓他露出了那樣的表情,會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潸然落淚?
邊聽講解記著筆記,我邊分心看了他好幾次,不是對他有興趣,是覺得他的那種悲傷的情緒,仿佛有一種傳染性,讓整個會場都充斥著悲傷的感覺。
講解完,參觀畫作,結束的時候,準備離開,卻發現他呆立在一幅畫前,我想了想,還是不要打擾了,沒想到,他看到了我,追了出來,問我可不可以一起喝杯咖啡。
正常情況下,我是想拒絕的,但想到剛剛他落淚那個樣子,就覺得拒絕的話太不人道了。
照例是周末,找了一個還算清凈的咖啡廳,他開始給我講他的故事。
和很多狗血的故事一樣,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里,他一直覺得他父母還算恩愛,雖然家里事情又多又雜,父母也經常吵吵鬧鬧,但怎么吵也沒吵散,應該還算是感情比較好家庭?直到他高三這年,他發現了他父親出軌。出現在他腦海的第一個詞就是:背叛!他不敢置信、他生氣、他失望、他傷心,他更害怕他母親知道這件事以后的反應!那會是多么大的一個打擊!紙包不住火,東窗事發以后,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加嚴重:爭吵、哭泣、冷戰……家里的空氣一日比一日緊張,母親要強,受不了這樣的屈辱,堅決要離婚,父親堅決不離……母親尋求他的支持,他一腔怒火,心疼母親、痛恨父親……堅決支持母親的決定!整個高三一年,就在這件事情的陰霾下結束了……
高考之后填志愿,他填到了魔都,他想要離開這個環境,雖然感覺很對不起他的母親,但他需要清靜清靜……
他意識到自己有問題。
大一的時候,剛入大學,青春年少,哪個不懷春,哪個不想談個戀愛,可是他一想到這個問題,便會想起父親的背叛。他害怕,怕他也是同樣的人;他害怕,怕他帶給女孩子像他父親帶給他母親一樣的傷害;他害怕,怕他的基因里有出軌的因子……他拒絕去談戀愛,把自己放在電影里、放在書本里、放在游戲里、放在社團里,他給人的感覺與他內心的感受完全不同:大家都覺得他陽光、積極、樂觀、向上、有干勁、學業好、待人和善……
但他自己知道,他會失眠,會難過,會容易被悲傷電影感動,會覺得生活很絕望,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落淚,會想是不是他這輩子都不會有愛情了……但他把他的負面情緒完美地隱藏了起來。
就這樣,他上完了大學,參加了工作,也一直拒絕著戀愛,直到去年年初,他認識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有著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小巧但高挺的鼻子,右臉上還有一個深深的酒窩,姑娘有著很細膩的情感,風趣的談吐,有著和他相似的人生觀……
他忽然覺得,老天待他也不算薄,能讓他在有生之年遇到她。他們戀愛了,那是他的初戀,他覺得好開心,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充實的、充滿意義的。他認真工作,讓自己正常下班,能和姑娘按時約會;他努力健身,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挺拔更加帥氣,好讓姑娘更喜歡自己;他勤于讀書,讓自己更加有學識有涵養,好讓自己和姑娘聊天的時候言之有物,讓姑娘更崇拜自己。他偶爾會焦躁,但只要一接到姑娘的信息,就覺得生活充滿無限的希望;他偶爾會患得患失,但只要一見到姑娘,就覺得陽光明媚萬物欣欣向榮……
可惜,好景不長,姑娘提出了分手……
他的心,仿佛破了一個大洞。
她說他給她的壓力太大了……
得知這一消息的時候,他心里想:果然,我還是沒那么幸運。
他想挽回,可又怕把姑娘推得更遠,只好強拗著:那做朋友好不好……
從別人口中,他聽到了姑娘分手的原因:“他很好,可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他想,這就沒辦法了,他不能強求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問題加重了。
他的生活開始陷入黑暗,他無法睡覺,一躺床上就陷入絕望;他無法說話,一說話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不想吃飯但又覺得無比空虛,食不知味卻無法停下自己進食的欲望;他想忘掉姑娘,卻發現姑娘無處不在,時時刻刻都會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去的任何地方,都有姑娘的影子。
他沒辦法把悲傷藏起來了,他想逃開這里,去放逐自己。他買了機票,定了酒店,到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的地方,可是潛意識里,把目標城市定在了姑娘的老家,他想呼吸姑娘曾經呼吸過的空氣……在酒店里睡了幾天幾夜后,他想,就這樣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是不是傷痛就可以消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問自己,恨不恨姑娘?他不恨,他還愛她,他可以理解她。
他問自己,能不能放棄?他不能,他能放下,可內心始終存著一絲希冀。
他開始相親,可是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原因,讓他不想發展這些關系。
他遇過長得很像姑娘的人,但一開口就發現,她不是她,不可以;他遇過比姑娘更漂亮更出色更風趣的人,也很喜歡他,可惜,她也不是她,不可以。
他和相親對象在咖啡廳聊天,忽然聽到了一首很熟悉的歌曲,是姑娘最喜歡的歌手唱的。那一霎間,他只看到了對面坐著的人嘴巴在一開一合,臉上還掛著笑容,可是沒有任何聲音傳到他的耳朵里,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這首歌,還有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
他自責,他覺得自己有負罪感,每相一次親就覺得負罪感加重一分,雖然姑娘和他分手了,可他就是有負罪感。
他想,算了吧,等走出來再說吧……
他努力的吃飯,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健康一些,他健身、他讀書、他旅游,他去進修,他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緊密,讓自己慢慢充實起來,精神上的。
他開始聯系姑娘,以朋友的身份,他心上的洞開始慢慢修復,他在自我修復,用有別于一般人的方式。
有人告訴他,忘記上一段感情的最好方法,就是馬上開始下一段感情,他試過了,沒有辦法,除了負罪感,他沒有任何別的感覺。
他認命了,認準一個人,別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入不了他的心。
他想過了,與其勉強自己去找一個人勉強發展感情,不如快快樂樂地抱著對姑娘的愛過好自己的人生。
婚姻,只是生活的一種方式,并不是每個人都需要選擇同一種方式,他完全可以選擇別的方式。
他開始恢復在人前的狀態,陽光、開朗、積極、樂觀……親友們關心他的感情生活,紛紛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也會適當見幾個,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你是少數幾個對我沒興趣的人之一。”他這樣告訴我。
“我生活的區域不在這邊,所以剛剛聽講解的時候就沒控制自己的感情,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而我,現在需要傾訴傾訴……”他緩緩解釋著,還沒有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知道,這個時候,勸什么都沒有用的,這種情況,只能自己走出來,勸他去剝離、去忘記、去重新開始都會把他逼入新的焦躁中……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不在這個區域生活吧?”他探尋著問。
“放心,我和你認識的人沒有什么交集,以后應該也不會見面。”我跟他保證著。
窗外,太陽落山了,殘陽如血,鋪在他的身后,有種悲壯又傷感的美麗。
天不遂人愿,我又見過他兩次。
一次是夜跑,沿著汾河公園,我從南往北跑,他從北往南跑,遇到的時候,正好看到他的臉開始扭曲。我果斷裝不認識,繼續往北跑,但神使鬼差的,跑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就見他跑到了旁邊的小徑里。想了想,終是沒有控制住自己,轉身跟了上去。他坐在一塊石臺上,背對著我,手肘拄在腿上,雙手抱頭,我走過去,正待詢問,忽然聽到了從他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無聲的、痛苦的哭泣,是一種痛到極致仿佛被扼住喉嚨而發出的聲音……那種聲音,讓人聽了忍不住動容落淚。我忽然想起了他描述姑娘的時候,眼里掛著淚,臉上帶著笑的樣子。
我退開了,我沒辦法幫他……
另一次,是在機場,我去送一個世交小弟上大學離開,看著小弟過了安檢,轉身欲走,就看到了他,他在送長輩,看起來神情愉悅,特別開心,妙語連珠把長輩逗得哈哈大笑。
他也看到了我。
“一起喝杯咖啡?”他笑著問。
“好啊!”
進了咖啡廳,我有點不自在,想起了他的哭。
他笑著打趣:“見這么多次,真是有緣啊,要不我們試試吧? ”
“最近怎么樣?姑娘還聯系著嗎?”我笑著反問。
他的臉色稍變了一下,眼里依稀閃出了淚花:“她要結婚了。”
“還愛嗎?”我又追問。
“愛!”他斬釘截鐵。
“她還是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但是,她知不知道,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愛她,那只是我的事情而已,與她無關。”
他還是笑著,可是,怎么看,笑容背后都有傷痛,有人說,時間可以治愈一切,但是,怎么沒人想想:這個時間,有可能是一輩子呢。
每個人心中都有軟肋,有可能是親人,有可能是愛人,碰到哪個都痛,往往痛楚最大的,是最能觸動內心的。
姑娘,是他的軟肋。我毫不懷疑,姑娘以后有什么事情,他會不計后果不計回報義無反顧去幫她。
他的愛情,猶如曇花一般,一次綻放,釋放出自己凝聚的所有精華,傾盡所有,就算沒有結果沒有未來,他也甘之如飴……
公眾號:大哥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