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那山那海那小屋
方鴻漸得罪了周太太,與周家鬧僵了關系。周經理與方鴻漸談話,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勸方漸鴻離開周家。方漸鴻的氣憤,周經理的圓滑和小心機描寫的很是精彩。
周經理承認他解釋得對。鴻漸回到辦公桌上,滿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態度一天壞似一天,周家不能長住下去了,自己得趕早離開上海。周經理回家午飯后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復了三間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癡鈍里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刺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么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一﹣'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仿佛國立四大銀行全在他隨身口袋里,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系。"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里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后,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舍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么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里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后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別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臺,他偏愿意抓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里,像喉嚨里咳不出來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征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克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系。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一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