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智英坐在接待室里,手里是一枚潔白光滑的圓片,一行字出現(xiàn)在圓片上,伴隨著輕微的震動。張智英連忙站起身,跨上布面手提包——這個包曾經(jīng)被金夏嫌棄,扔了好幾次都被她撿回來。她是個念舊的人,用久的東西不舍得扔。
走到前臺接待處,張智英把圓片遞給年輕小護士。小護士收回圓片,放在電腦旁邊一刷,張智英的資料都出現(xiàn)在屏幕上。
“呦,又是張阿姨啊。”小護士眨眨眼,有點無措,轉(zhuǎn)身尋求另一個護士幫忙。
“我要見我女兒。”張智英從包里寶貝似的取出一個小盒子,露出討好的笑。
小護士低聲對同事說:“怎么辦,從去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第九次了。”
年長的護士神情嚴(yán)肅,“您使用記憶膠囊太過頻繁,按規(guī)定……”
“我身體好著呢,”張智英的笑容僵硬,央求道,“我就想見我女兒。”
“過量使用膠囊,對您的大腦會有干擾,而且從感情方面考慮,容易陷入回憶,無法自拔。我們建議您還是放下過去,向前看,不管發(fā)生了什么,生活還在繼續(xù)。”
年長護士機械般的表情讓張智英很不好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張智英想,哪有這么輕松。她一激動,眼淚刷地流下來:“姑娘,你看我這么大歲數(shù),生活對于我只有過去了。我女兒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她伸出松弛的雙手,眼神里都是哀求。
小護士為難地說:“張阿姨您別急,這樣吧,給您最后一次機會。”
張智英連忙擦了眼淚,不停地彎腰感謝小姑娘。等她走遠了,年長護士才開口:“一般喜歡用記憶膠囊的都是年輕人,這個人有六十了吧,怎么回事?”
小護士嘆一口氣:“她的女兒十年前車禍,沒搶救過來。”
2
張智英把小盒子交給工作人員,那里面裝著一枚記憶膠囊,是女兒臨終前提取的所有記憶。在意外發(fā)生后,她悲痛不已,差點瘋掉,醫(yī)生建議用記憶膠囊?guī)椭€(wěn)定情緒。那是她第一次解壓膠囊,戴上一個黑色頭盔,太陽穴和手指接上傳感器,輕微的頭暈?zāi)垦V螅吹搅私鹣挠洃浿械膱鼍埃犚娏怂穆曇簟?/p>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們需求的提高,加入了虛擬現(xiàn)實和人工智能的記憶膠囊,可以實現(xiàn)與膠囊主人對話的功能,即便這個“主人”已經(jīng)去世,因為所有應(yīng)答都只是被提取的意識經(jīng)過推算產(chǎn)生的。
“我不明白,”當(dāng)時張智英一戴上頭盔就脫下來,“你是說,里面跟我說話的人,是我女兒?這……怎么可能?”
“跟你對話的當(dāng)然不是你女兒,而是這臺大家伙。”工作人員指了指一個冰箱一樣高大的機器,“通過處理你女兒的記憶、思維模式、行為習(xí)慣等等數(shù)據(jù),推演出最接近記憶主體——也就是你女兒——的回答。”
張智英還是一知半解,可她不關(guān)心這些,將頭盔再次戴好,等待與女兒見面。
她看不到自己,視野里只有一個靜態(tài)圖像,是女兒的照片。
她幾乎顫抖地問了一句:“夏夏,是你嗎?”
“媽?”回答的聲音和語氣同金夏一模一樣,張智英沒忍住,當(dāng)即大哭起來。
一年之后,視野里的頭像變成一個完整的立體人像,說話時的神態(tài)和口型都十分準(zhǔn)確,要不是像素低一點,張智英有可能會一把把女兒抱進懷里,再也不放開。
3
現(xiàn)在是2027年年初,剛下過一場小雪,女兒去世整整十周年。對解壓記憶膠囊已經(jīng)輕車熟路的張智英自己戴上了智能眼罩,無論試過多少次,女兒金夏的第一聲呼喚都讓她忍不住顫抖。
“夏夏,媽又來看你了。”
每次到醫(yī)院解壓都要提前預(yù)約,每人只有半個小時,為了不浪費時間,張智英會把想要對女兒講的話前一天想好,寫在隨身帶的本子上。那是菜市場小攤上最便宜的小本子,金夏說手機里就有記事本,不想寫字的話錄下來也行,可張智英不喜歡擺弄復(fù)雜的電子產(chǎn)品,還是喜歡笨辦法。
這是這樣一個連手機都不會操作的女人,竟然可以不用幫忙快速解壓記憶膠囊,調(diào)整模式、貼傳感器、戴眼罩一氣呵成,工作人員只在后面看著,樂得輕松。
“我昨天晚上又夢見你了,還是你小時候,六七歲,天天在我裙子里鉆來鉆去,小尾巴一樣跟著我。”
只有問問題的時候,記憶體才會做出反應(yīng),所以此時虛構(gòu)的“金夏”只對母親溫和笑著,什么也沒說。
“你爸最近身體不太好,就不來看你了。不過我來的時候他死活不讓,還說要把我鎖起來,越老越頑固,我才不怕他呢。”張智英又想到女婿,“小徐搬家了,聽說給他兒子找了個好學(xué)校。”
提到孩子,張智英又忍不住流眼淚,“夏夏,你要是把孩子生出來多好。真不該晚上一個人開車,那天下著大雪,你還大著肚子,怎么就沒人勸你呢……”
女兒雪夜開車,在下坡道車胎打滑,一路沖過十字路口,撞上高架橋的橋墩。張智英每每想到女兒當(dāng)時的無助與絕望,都忍不住顫抖。那是她寶貝了一輩子的人,就這么沒了。
張智英失神地發(fā)了一會呆,虛擬人眼神悲傷,欲言又止。張智英沒有放過這一細節(jié),她的心猛然沉了一下,顫聲問道:“夏夏,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沒告訴媽?”
虛擬人嘆了一口氣,蹙眉微笑,連眨眼的樣子都與當(dāng)年的金夏一模一樣。
“媽,十年了,我之前不告訴您,是不想您老傷心影響身體。既然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就告訴您吧。媽,那不是交通事故,不是意外,是我自己的選擇。”
張智英全身僵硬,四肢冰涼,似乎全部體溫都從身體抽離開去,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軀殼。她的嘴開開合合,卻什么聲音也沒有,手掌緊緊握著,指甲嵌進手心里,也毫無痛覺。
“你說……你說什么?”要不是坐在椅子上,張智英早就癱倒了。她拍了拍胸口,緩過神,這才問出一句。
“媽,我……”虛擬人開始哭泣,捂著臉肩膀顫抖。
張智英太陽穴突突地跳,她因為年老而逐漸渾濁遲鈍的理智在一瞬間全被修復(fù)了,仿佛又回到年輕時候,眼神倔強不服輸,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按下手柄上的按鈕,調(diào)出菜單,關(guān)閉了虛擬人的情緒。
虛擬人“金夏”站直身體,不再哭泣,眼神平靜,溫和地看著張智英。
“告訴我,全部告訴我,我的女兒,為什么選擇了結(jié)自己。”張智英呼吸加重,眼神中透出一股隨時可以拼命的意志。
4
眼前的視野逐漸暗淡,畫面有些停滯。張智英并沒驚慌,她知道,這是機器在轉(zhuǎn)換視角、加載數(shù)據(jù)。再次明亮的時候,虛擬人已經(jīng)消失了,畫面成為第一視角,張智英在用金夏的眼睛看,用金夏的耳朵聽。
眼前的影像模糊一片,如沒有對焦的照片,背景音嘈雜,什么也聽不出來。很快,一切變得清晰,張智英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生怕自己漏掉什么細節(jié)。
她一下子就認(rèn)出自己十多年前的那張臉,有點浮腫,眼神憂愁。
“夏夏,你再不結(jié)婚,就沒人要了。女人的青春很短暫,就這么幾年。將來還要生孩子,年紀(jì)大了恢復(fù)的慢,帶孩子也勞累。你快點結(jié)婚,趁我和你爸腿腳方便,替你帶幾年孩子,你也輕松。”
“我知道了。”金夏的話語中夾雜著咀嚼食物的聲音,顯然在吃飯。畫面降低,她瘦弱的雙手捧著一碗米飯,剛吃幾口就放下了。
“我看小徐就很不錯。”張智英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早點定下來,我們也安心。”
畫面晃動,金夏猛然起身:“我不吃了,還有點事,去公司一趟。”
“唉,你從小就聽話,怎么越大越固執(zhí)了,非要讓大人傷心嗎,能不能懂點事?夏夏!”張智英從后面跟上來,最后一句在樓道里嗡嗡作響。
畫面變暗,“鏡頭”轉(zhuǎn)換,出現(xiàn)的是親家母那張?zhí)籼薜哪槪骸敖鹣模衣犘烀髡f你經(jīng)常加班?哎,你看看這魚湯燉的,一點味道都沒有,這個牛肉也嚼不爛,明知道我們年紀(jì)大了,還整這么多葷菜。”
“媽,您先吃這幾盤素菜。”金夏的聲音聽上去很疲憊。
“對了,說到你加班,你一個人女人,最重要是在家操持家務(wù),照顧好我們徐明,工作上差不多就行了,也不指望你賺錢。我說,你再去給我炒個蠔油生菜吧,我看見冰箱里有生菜。”
金夏放下碗筷,正要起身。
“等等,我話還沒說完,真是,這點禮貌都不懂,有沒有家教。”親家母拍拍桌子,金夏的視野轉(zhuǎn)到身旁的丈夫身上,似乎期待丈夫能說句話,可是徐明假裝看電視,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
“我跟他爸的意思是,你把工作辭了吧,養(yǎng)養(yǎng)身子,抓緊懷孕。徐明都三十六了,你也老大不小了。”
“媽,生孩子這事,我……”金夏低下頭,不再說話。
“那就這么定了。”
“鏡頭”停留在金夏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她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里面的小生命,另一只手拿著手機。
金夏把手機舉起來,屏幕變亮,看得出是兩個人的聊天記錄。張智英瞇著眼睛努力去看,還是看不清上面的文字。隨著金夏手指向下滑動,出現(xiàn)一張張不堪入目的污穢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是徐明,女人是個尖下巴年輕姑娘。
“狐貍精!”張智英忍不住破口大罵,緊接著畫面模糊,她才知道女兒在哭。
“哭什么,去跟他鬧!去扒光那個狐貍精!”張智英憤憤不平,“狗男女,不要臉!”
再次轉(zhuǎn)換,又是拉著臉插著腰的親家母:“男人嘛,沒有不偷腥的,忍一忍就過去了,你總這么鬧也不是辦法。整天吃徐明的住徐明的,自己不掙錢,他稍微犯個錯你就受不了了?看這家里亂的,幾天沒打掃了?你又不上班,肚子也不是很大,這點活都干不好?我跟你講,下次徐明回家,你別耷拉著臉,我也勸勸他,這事就這么完了。”
“媽,他外面不只一個女人。”
“偷一個偷兩個沒什么區(qū)別,主要問題在你。我們徐明每天干活那么辛苦,你要照顧好她,這才是本分,別整天小肚雞腸,我聽說你還偷看他手機?對男人可不能管太緊,你媽沒教過你?”
“臭婆娘!”張智英又忍不住罵,只是剛罵出口就哭了,“夏夏,委屈你了,委屈你了……”
接下來鏡頭強烈晃動,耳邊噼里啪啦響個不停,似乎有玻璃杯摔碎了。畫面停在地板上,金夏雙手撐起上身,聲音虛弱無助:“不、我的肚子……不能壓住我的肚子……”剛說完這句話,又變成一聲尖叫。
背景里有人在罵:“給我滾!”
金夏翻過身,是家里的臥室,她倒在門邊,看著滿臉通紅正在發(fā)怒的徐明,拼命向后爬。
“死女人,看你還敢不敢!看你還敢不敢!”徐明每罵一聲就對金夏拳打腳踢,金夏蜷縮起來,護住肚子,一邊呻吟一邊向后躲。
“住手!混蛋!給我住手……”張智英再也看不下去,她多希望自己在女兒的身邊,替她擋下男人的拳腳,替她揪住沒良心的男人,替她打、替她罵,然后把女兒帶回家,再也不讓人傷害她。
張智英干枯的手捂住臉,淚水不斷溢出,她由輕輕啜泣變?yōu)楹窟罂蓿钡焦ぷ魅藛T不得不切斷信號,把所有信息從她身邊清除。
5
張智英聲嘶力竭地抓著前來扶她的人,大聲呼喊:“快救救我的女兒……我女兒是被人害死的!你們要給我做主!我女兒是被徐家人害死的!不是意外,不是車禍!你們沒聽見沒有?聽見沒有!”
醫(yī)院的工作人員、護士和醫(yī)生都朝這邊觀望,很快有人給她打了一針鎮(zhèn)定劑,張智英躺在臨時床鋪上,終于安分下來。
再次醒來,張智英喉嚨里火一般干燥難受,她顧不得許多,對面前的小護士說:“報警,我要報警。”
小護士給她端來一杯水:“張阿姨,您先別急,要不然我先給您家里去個電話,讓人來接您吧?”
張智英拉住小護士的手,老淚縱橫:“姑娘啊,幫我報警吧,我女兒受了好多苦,她是被人逼死的。”
小護士也跟著流淚:“阿姨,您慢慢說,說清楚了,我就幫您報警。”
張智英斷斷續(xù)續(xù)把自己看到的一切講出來,邊講邊哭,單是回憶一遍就抽了她所有靈魂,拍打著心窩子喘不過氣。
小護士周圍又聚集了一些人,有路過的病人家屬,有暫且有空的醫(yī)生。其中一人說道:“阿姨,我聽出來了,您女兒這事牽扯到家庭暴力和婚內(nèi)出軌,但是過了十年,訴訟時效恐怕已經(jīng)過了,加上受害人已去世,走法律程序恐怕不容易。”
“可我女兒不能白死!就算告得我傾家蕩產(chǎn),賠上我這條老命,我也不后悔!”
其他人又雜七雜八勸了勸,還有個小伙子說幫她發(fā)到網(wǎng)上,利用輿論的力量,讓姓徐的身敗名裂。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張智英才緩過勁來,勉強能坐起身。
小護士紅著眼睛說:“張阿姨,您要保重身體,我想金夏姐姐之所以一直隱瞞,就是不想看到她走后您繼續(xù)成為這件事的受害者。”
張智英擺擺手,她想自己一個人靜一會。看著窗外霧蒙蒙的天空,她回憶著女兒金夏童年時的樣子,口中呢喃:“傻孩子,怎么不早說,什么事不能告訴媽啊……”
當(dāng)天晚上,張智英沒心情做飯,空著肚子睡覺。恍惚中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女兒結(jié)婚兩年后給她打電話。
“媽,今年過節(jié)我就不回家了。”
“行,你懷著身孕,就別折騰了。不過夏夏啊,你好久沒跟我們視頻了,怎么,不方便嗎?”
金夏在電話里沉默著,過了很久,忽然開口:“媽,我想離婚。”
“什么?”張智英反應(yīng)強烈,恨不得把電話吞下去:“夏夏,你可別犯傻。是不是跟徐明鬧矛盾了?哪個夫妻不鬧矛盾?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別老拿離婚說事!你現(xiàn)在可懷著孩子呢,離婚了孩子怎么辦?你忍心讓他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再說了,你肯定舍不得放棄孩子。一個人女人,三十好幾了,還帶著個孩子,就是想再嫁也難啊。”
“媽,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徐明他……我實在受不了他了。”
“男人嘛,多多少少都有毛病,忍忍就過去了,我跟你爸不也一樣,再吵再鬧幾十年也走過來了。就是換一個,也不一定好到哪去。”
“我知道了,媽。”
“哎,這才對嘛。”張智英總算松了一口氣。
完
圖文/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