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的一生才是縱有萬種風情,無人可說,無人可表,最后也只能寄托在詩詞中。
清平樂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 一霎黃梅細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這首詩是道學家們指責朱淑真“有傷風化”的憑證。從“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可以看出,朱淑真的天真浪漫和追求愛情、不怕別人說三道四的勇氣。這是一個可以為愛癡狂的女子。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盡管被道德家們翻了白眼,但這首詞的藝術價值,卻受到評論家的高度贊揚。清朝評論家吳衡照的《蓮子居詞話》一書中,曾這樣評價“易安‘眼波才動被人猜’, 矜持得妙,淑真‘嬌癡不怕人猜’, 放誕得妙。均善于言情。”兩相對比,李清照在對愛情的追求和表達上,顯得矜持和端莊,那種欲拒還迎是在男權社會許可和欣賞的范圍。而且李清照的運氣顯然要比朱淑真好太多。這種運氣,既是身世背景上的——一開始便嫁了個如意郎君,這種幸運還有性格上的,李清照性格屬于大大咧咧,比較想得開,不會一棵樹上吊死的。比如她在自己的丈夫死后,沒有經受住張汝舟的愛情攻勢,便與之結婚,婚后發現原來他動機不純,便毅然決然把他投進大獄。
而朱淑真的“嬌癡不怕人猜”則像一個晴天霹靂,殺男人一個措手不及,他們看到這首詞的內心獨白應該是,這種大膽的追求和表白,不是男人的特權嗎?女人不是只含羞帶笑地等著被追就行了嗎?可是你朱淑真憑什么就這樣天不怕地不怕,如此熾熱地表白?而且這種表達女性感情的角度,也不是男性可以模仿揣測的。她給男性帶來的這種措手不及的震撼,才是她最最寶貴的地方。
十二闌干閑倚遍,愁來天不管。——《謁金門》
撥悶喜陪尊有酒,供廚不慮食無錢。 ——《江上阻風》
夢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貪眠喚不應。——《酒醒》
朱淑真不論是婚前還是婚后,她的生活一直是富足的,從以上幾首可以窺一斑而知全貌。詩詞可以讓人不朽,當你的身世經歷無一點戲劇性的時候,是不會入寫史書的人的法眼的,朱淑真便是如此。她的身世太過普通,以至于很難找到確切的只言片語,但幸好她用筆、用詩句將自己的心曲絲絲縷縷記錄下來,讓后人可以穿過厚厚的時空隧道,撇見那個年代一個內心充滿柔情和才情的女孩,她的音容笑貌。
這個女孩家境小康,從小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憂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經無知地這么想/風車在四季輪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悠轉/風花雪月的詩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長”。
就在這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里,朱淑真應該是有了一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互相中意的男子。這是她的初戀,也是她最后一次戀愛。這兩個人曾經花前月下你儂我儂,愛意滿滿過,因此才有朱淑真那些真摯活潑的愛情表白。但是這段戀情,不知道什么原因,總之最終的結果是無疾而終。
江城子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昨宵結得夢夤緣。水云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春日雜書
門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詩人逸似仙。
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
這是在這段感情結束時,朱淑真留下遺憾的訴說。這段美好的青春和愛戀的時光一過,能夠被記錄下來,僅僅是這些追憶了。
朱淑真的父母固然為女兒的生活和成長提供了優渥的環境,和濃厚的人文氣息,但在女兒的婚姻大事上卻非常保守,不顧她的個人意志,將她嫁給一個商人。很多史書里對這段都有描寫,最有代表性的是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十六:“朱淑真者,錢塘人。幼警慧,善讀書,工詩,風流蘊藉。早年,父母無識,嫁市井民家,其夫村惡,籧篨戚施,種種可厭;淑真抑郁不得志,作詩多憂愁怨恨之思。”而從“初合雙鬟學畫眉, 未知心事屬他誰。待將滿抱中秋月, 分付蕭郎萬首詩”可以看出,一代才女,也像其他山村老民一樣,在結婚之前,竟然連自己的丈夫長什么樣都還不知道,就稀里糊涂,惴惴不安地嫁了出去。她從一開始并沒有滿腹憂愁,雖然有點不安,但對未來還是有一絲憧憬的,也許這個人還不錯,還有幾分文質彬彬的儒雅氣質;也許跟自己有共同語言,能夠珍惜自己。總之,一開始的朱淑真還沒有徹底絕望。
新娘子滿心猶豫地梳妝打扮,上了花轎,等繁文縟節的婚姻儀式過后,被新郎把蓋頭掀起的那一瞬間,朱淑真就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意中人,這場婚姻就是賭博,而這個結局無任何驚喜之處。在以后日復一日的婚姻生活里,朱淑真更是認清了一個事實:這個丈夫跟自己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兩人互相看不順眼,他嫌朱淑真過于敏感多情,顯得事兒事兒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有了才之后便是麻煩,他曾多次對朱淑真舞文弄墨的行為表示反感和排斥。朱淑真嫌他粗俗無趣,跟自己沒有半點心意相通的地方。
自責?其一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愁懷?其二
滿眼春光色色新,花紅柳綠總關情。
欲將郁結心頭事,付與黃鸝叫幾聲。
悶懷
黃昏院落雨瀟瀟,獨對孤燈恨氣高。
針線懶拈腸自斷,梧桐葉葉剪風刀。
黃花
土花能白又能紅,晚節由能愛此工。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但是她似乎有點準備接受這樣的命運,這種沒有感情的夫妻生活如同行尸走肉,但也只能安于現狀,靠上面這類詩詞來排遣內心的苦悶和憂愁。但是厭惡是相互的,朱淑真討厭丈夫,丈夫同樣也對朱淑真沒什么感情,對她這種林妹妹似的情懷很不耐煩,覺得這個女人真是無限麻煩,無法生養,不會持家,也不想取悅我,我在家里供一個這樣的女人干什么呢?于是自然而然地起了納妾之心。這對朱淑真來說,無疑是屋漏偏逢連雨天,在她敏感的女人世界里,雖然這個丈夫是她不愛的,但她也無法跟別的女人爭寵和分享同一個男人,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又一次將這種愁懷寫進了她的詩歌里。
愁懷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感情上的落空,使她只能將所有的感情都用來追憶昔日情人,她這一生唯一一個知心愛人,如今已經娶妻生子,留下自己在這里空空憑吊。有很多史料學家表示,朱淑真寫的這些情詩,一定是有宿主的,一定是發生了婚外情。他們這種論調是典型的男性論調,男性一般只有出現真正的熱戀對象時,才會詩情大發,為求偶寫情詩。但是女性并非完全如此,她僅憑自己當年的情史或者僅憑一種幻想,也可以營造出自己陷入愛情的狀況。朱淑真就是如此。當年被父母拆散的那段姻緣,對比現在食之無味、滿是痛苦的婚姻來說,不知道要美好多少倍。她把自己陷入到當年熱戀的場景里,陷入到對往事的追思中,好像自己又跟當年的翩翩少年,重新談了一場戀愛一樣,這是一種憧憬,也是對現狀的逃避。回憶和重塑都比現實美好一萬倍。這種甜蜜的虛構是毒藥,是鴉片,但卻可以麻醉朱淑真的身心暫時逃離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