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百年算不算太長?
一千多歲的妖精算不算太老?
纖纖十指拂上臉頰,饒是鏡子里仍舊面若桃花,朱唇微綻,一抹笑容輕淺??墒?,歲月堆積在眼角眉梢,便是笑,也是滄桑難消。
五百年,七世的輪回,七世的等待。山谷里的風吹徹日夜,吹徹相思。
伯儒,此刻縱是站在你面前,你怕是也認不出來我是誰了?可是,沒關系,只要我認得你就好。
“這株蘭花就要開了,稍等片刻又何妨?”二哥幽幽地說。
無上峰上,再無山峰,絕壁千仞。白天看云,夜晚看星,除了崖邊上的那株蘭草,再無它物陪我。
可是,我哪里需要別人陪?就算是只剩下世界與我,可我心里還有伯儒,從未覺得寂寞。
五百年,這株蘭草在我眼前,卻從未進入過我的心里。
只是偶爾半夜醒來,會看到一個白衣的男子,站在崖邊,仰頭看墨似的天空,沐浴著月亮的清輝,衣袂被冷風卷起,無限落寞。
我猜,他就是那株蘭草。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既然可以五百年沒有交集,現在也不必了。
我再看一眼無上峰頂,再看一眼那株花苞微綻的蘭草,縱身一躍,跳下高聳入云的無上峰,跳入滾滾紅塵。
02
紀伯儒還是當初的模樣,一樣的朗若清風,皎若明月。
梨花似雪,他坐在青石的桌前,捧著一卷書,專心地讀。
我蓮步輕擺,款款走上前去,剛要柔聲喊一聲“伯儒”,不料風起,一塊粉色的香羅帕輕飄飄落下。他撿起羅帕,忘了看我。
等他抬起頭來,一個嬌俏可愛的身影含羞帶怯,一聲“公子”,伯儒便失了心魂。
我冷哼一聲,硬生生折斷一枝梨花,拂過呆若木雞的伯儒,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似我凋落的心事。
這女子,本來是他命定的妻。我在佛前自毀三百年道行,再加上五百年長相思,才換來這一世與他相知相守。
說是強求,我便強求了。哪怕這一世過后,我道行全毀,重回荒山野嶺,做一只愚昧無知的小狐貍,可是我愿意。
姻緣線系在我的手上,任你眉目如畫又怎樣?
我把梨樹枝收回,用手劃過上面殘存的白色花朵,輕描淡寫地說:“紀公子,小女子是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妻。”
我瞥見那女子的花容慘淡。一如五百年前看到琴瑟和諧的他們。
伯儒有片刻的詫異,而后猛然醒悟,指著我說道:“姑娘就是那胡家的小妹?”
爹爹早已幻做人形與他的父母把婚事定下,只待五百年期滿。
伯儒看我,眼里有滿滿的驚喜,絲毫沒注意那女子的狼狽離去。哪怕前刻,還對她意亂神迷。
男人就是如此,哪個女子站在他眼前睡在他身邊,他就更愛誰多一點。
03
夏天即將過去的時候,繁華落幕。紀氏家族沒落,我們貧困潦倒。
這是定數。強求了姻緣,命里的福分也就變薄。
姻緣和名利,只能二選一。我強求了姻緣,上天就把伯儒命里的功名利祿一筆勾銷。
老天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
如果可以,我愿意再毀幾百年道行,換來和他一起,共享榮華富貴??墒怯行臒o力。
我這千年道行在當年和水蛇精的戰斗中已經毀得七七八八。而后自毀道行換來與他的姻緣,更是雪上加霜。
現在的我,空頂著妖精的名號,法力所剩無幾。
可是,我的男人,我要讓他風風光光的出去見人。
伯儒仍舊風花雪月,仍舊可以詩酒人生。
盡管他的一頓酒飯,要浪費掉我一個月的工錢??壗z織布不是我的專長,可是為他,多難我都愿意去試。
綾羅綢緞換了粗布衣,纖纖十指布滿了老繭,典當光了金銀首飾,日子仍舊捉襟見肘。
最后,我決定用我妖精的本能,用一些小技倆,去惑去騙,只要有錢。
伯儒說:“只要考上狀元,就能東山再起,讓你享受榮華富貴”
我聽了笑笑便罷了,我知道這一世欠他太多,付出多少都彌補不了他心中的遺憾。
沒有水蛇精,就不會有今日的狼狽不堪。沒有水蛇精,也就不會有我和伯儒的這段姻緣。他救了奄奄一息的我,也讓我不管不顧地愛上他。
到底是先有緣才相識,還是先相識才有緣?我不知道,佛祖也說不清。
04
“你當真是不要命了!”大哥謂嘆。二哥恨鐵不成鋼地看我,吼道:“世間可是只有紀伯儒一個男人嗎?”
我梗著脖子跪在冰冷的地上,求他們用我剩下的道行幫伯儒再改一次命,許他一些官祿,讓他開心一點。
我以為男人和女人一樣,有愛便能活??墒俏义e了,名和利對他們更重要。
伯儒日日酗酒,沉淪煙花柳巷,頹廢消沉。這不是我愛的伯儒,我愛的那個人像太陽一樣明媚,像個孩子一樣善良。
如果這些是他要的,我愿意給他,就算會要了我的命。
命里一寸,難求一尺。愛過了,此生無憾。還完他,我便是死,也死得心安理得。
見我如此執拗,哥哥們也是沒法。改命這事,除了愛人,誰都無法代替。
“我來幫你!”一個男子從身后緩緩走上前來。
其實陌生,卻又像熟悉。感覺很微妙。
“你幫不了!”我說。
“是的,幫不了他,但可以幫你!”他說。
他的眼睛像是盛滿了滿天星光。
看著他的背影,我終于想起那個午夜獨自望月的男子。
怎么可能?我們連一句話都沒說過,怎么可能有愛?怎么可以換命?
“你這個傻子!”二哥看著我搖頭。
05
鑼鼓喧天,報喜的官差擠滿了整條街。
鄰居婦人看我的眼神既羨且妒。“朝為田舍郎,暮坐天子堂”,我這糟糠之妻,自然一榮俱榮。
想起那個一身白衣的蘭草精蘭亭,心里有片刻的內疚。
伯儒披著紅花從門外進來,我的內疚立刻煙消云散。
紅綢映紅了他英俊的臉,往日萎靡一掃而光,整個人英姿煥發。
他斟滿一杯酒,親自端到我的面前。說一聲:“娘子,你辛苦了!”
我立刻淚水漣漣,覺得所有辛苦都是值得。一飲而盡杯中酒,火辣辣的感覺自上而下,臉色緋紅。
“娘子累了,先回房里歇息!”伯儒溫存地說,體貼地扶我入房。
他的臂彎像大山一樣寬厚,讓我想要永遠依偎,再不醒來。
到了門前,他將我迅速推入門里,下人趕緊將門鎖好。
“你莫怪我心狠,相爺說了,只有你死了,才能娶小姐!”伯儒在外面說,“我還愛你,可我受夠了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四肢麻木,頭腦昏沉,疼痛從心臟開始,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個細胞。
那杯酒,是有毒的!伯儒,他親自端來給我!
是的,名利來了,緣分也便結束了。老天,向來公平。
只是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也好,也好,從此恩愛盡消,心死情了。
06
無上峰上,再無山峰。
白天看云,夜晚看星。陪我的,只有崖邊的那株蘭草。
只是,一百年了,我每夜起來,都未再見那個孤獨的身影。
二哥說:“你可還記得你和水蛇精打架搶來的那株拜月素心蘭?它便是蘭亭!”
大哥說:“你以為你愛紀伯儒,其實蘭亭更愛你!”
是的,我愛了,就一定要得到。蘭亭愛,卻愿給我幸福。
為什么我們總是辜負深情而去強求?明明幸福就在身邊,只一眼就能看到,卻從未入心。
幸福原來很簡單,就是你愛的人也愛你。
這個道理,是在蘭亭舍身救我的那一刻,突然明白的。
空耗一千年,終究沒有強過天意。
我對伯儒,從來不是愛,是求之不得的執念。
越得不到,偏要得到,最終傷人傷己。紀伯儒還是娶了相國小姐,他命定的妻子。
而我,決定好好愛蘭亭。只有愛你的人,才值得你愛。
蘭亭一百年不醒來,我便等他一百年。若是五百年不醒來,便等他五百年。
他曾經怎樣等我,我便怎樣等他。
我不寂寞,眼里有蘭亭,心里有蘭亭,從此,再不負深情。
今晚的月光分外明亮,傾泄如水。莫不是我眼花,那個站在崖邊望月的男子,竟然那樣熟悉。
他轉過身來,看我微笑,輕喚:“胡家小妹,可還記得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