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鬼哥當著我的面摔碎了一個空酒瓶。
玻璃撞擊地面以致粉碎的聲音,很脆也很熟悉,我見他渾身顫抖的樣子,連那種摔出酒甌的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眼睛盯著地上零零散散的玻璃碴子,把另一只手中的錄取通知書越攥越緊。
年末我來濟南,跟他要了地址去看他,他那時在一所高校門口經營著一輛小吃車,主要是做雞蛋灌餅肉夾饃之類的,很好奇他怎么又干上這一行了,不過沒有問,他這個人折折騰騰什么行業沒試過呢。
鬼哥是他的外號,從小我們就愛這么叫他,人如其名,他真的很聰明以至于跌跌撞撞那么多年到現在還能落個個體小老板干干,挺好的了,賺多賺少不說至少自由自在不收約束就好。
他給我一個啥也別問的眼神摘下來手上的毛線手套,就開始收拾東西,我問他這才幾點就收攤了,他說中午那陣忙完了,再忙就得等到他們晚上放學了,正好咱倆去找個地方喝一杯,將近半年沒見了,怎么也得好好聊聊。他笑著,裹上一件沒過膝蓋的大衣,動作在我眼里有點遲緩了。
我們倆鉆進不遠處的一家燒烤店,不是飯點店里除了我們這一桌也沒有別人,像是怕打擾店員聊天一樣,他進屋就直沖著最角落的桌子走去。他掃了一遍菜單緊接著又合上擺弄著手機的同時憑空和服務員點著菜,他要了二十串腱子肉二十串五花十個肉筋十個雞心六個雞翅,可這些東西擺明了我們是吃不了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就是想要告訴我,他現在混得其實沒看著表面里那么差。
從小他就是榜樣,一個大院里長大,大我幾歲,鬼點子最多,我們這一批小一點的都認他做大哥,記得小時候媽媽還跟我說少跟鬼哥玩,他太賊了,肯定會在我身上占不少便宜。
現在想想的確如此,一個院里的孩子誰家買了新玩具最后都到他手里了,那時候最流行玩的神奇寶貝卡牌都被他贏去了,整個夏天他都有冰糕吃,整個冬天他都有烤地瓜暖手,而年幼的我們給大哥這些或者為他做這些都像是心甘情愿一樣,樂樂呵呵的。
到后來我們都長大,我小他兩級,初中在同一個學校,他一直是學校的風云人物,無論是在學習還是惹禍方面他都是屈指可數的佼佼者。
他有種魅力,就是會讓你忍不住的崇拜他順從于他,以至于那時候直到現在,我一直把他當做我現實里的偶像。
果不其然,桌子上還剩下一大半烤肉沒吃,酒也有好幾瓶開了沒喝的。那么多年我是了解他的,所以特意問了一句:
“都不要了?”
“管他呢,不要了。”他露出一個壞笑,我知道我問了一句他愛聽的話,然后又讓他回答了一個他一直找機會說的答句,然后我又依從他的喜愛回到了原有的沉默與崇拜里。
吃完飯他執意要讓我先走,我本想留下來等到學生下午放學了好給他搭把手,他拒絕了我,說著自己一個人忙活習慣了你在這也就只能給我添亂。我懂他的想法,他只是怕生意不好讓我看到或許不想讓我看到他為生活乞討的樣子,就找個理由讓我先走,小時候還會爭論,而現在我只會裝傻點頭。
我留下一句有空再聚轉頭就走了。
走出去一段路了,聽見他在后面喊。
“廣順,在濟南的話多來陪哥玩玩。”我被他這句話以及這句話的語調怔住了,佇在那里好久才回過頭笑了笑,用手指擺出了一個OK的手勢。
他也撇了撇嘴淡淡的笑著,揮了一下手讓我快走吧,然后就帶上了那雙毛線手套。
這次年底濟南小聚之前有一陣子沒見到鬼哥了,上一次見面還有追溯到七月份在成都,我家青旅剛剛開業。他去找我,帶著欣欣。
他倆只在成都停留了一個禮拜就走了,來之前說是要在成都找點事情做,后來在街上轉在青旅里想都沒個結論,兩個人連接下來去哪里都沒定下就又提著行李走了。
對于他們離開的原因,我想也只是鬼哥沒有辦法對我張口說出那些話。
比如“你在成都有一陣子了,你幫幫我。”“廣順,你有啥好點子跟哥說說。”
這些朋友之間再平常不過的話,他就是張不開口,他從不求人更別說是我這一直以小弟身份與他一起長大的老友了。鬼哥的心思我能懂,他同樣也是高中畢業就出門闖蕩,幾年下來,生活沒什么進展,突然看到比他小幾歲從小就用大哥稱呼他的我竟然在成都自己創業開店了,難免唏噓,所以他一定會走的,我也就沒說挽留的話。
再到后來,他的消息,也全是聽聞。
欣欣是她女朋友,兩個人在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在同一家餐廳做假期工,兩情相悅就一拍即合,一起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開始了外出闖蕩的故事。
要知道那一年鬼哥高考發揮出色,穩穩地可以去上一個一本,但是他扔下一句:“上大學有什么用,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就不信我闖四年會輸給上四年大學的書呆子。”把他父親氣的摔了五六個酒瓶子,話說鬼哥不曾一次和我說過他最討厭他爸爸每次發脾氣總要摔酒瓶子。然后樓長李阿姨傳出了這個事情整個大院就無人不知了,那個夏天我媽一直把我關在家里,害怕我出去又找鬼哥玩,思想難免被移植。
的確,兩年后,我又復制了鬼哥的劇本,似乎看起來還要比他更勇敢。
那個夏天欣欣也因為不上大學的決定與家里決裂,離家出走了半個月,在鬼哥把什么事情都準備好之后兩個人踏上了去南京的列車。
這是一段多么讓人熱血澎湃的青春故事,一對相互依偎的情侶藝高人膽大開始了一段私奔也開始與生活為敵的歲月。
那一年我在讀高二,學習壓力驟增,學校家輔導班三點一線,母親每日四菜一湯,坐在書桌上苦想二十四大題的第三小題有沒有第三種解法弄得我抓耳撓腮,我被沒收手機被斷了網絡,日子很苦悶,盡管每天媽媽給我補這補那但是我還是漸漸趨于面黃肌瘦。
再一次見到鬼哥是在那一年的冬天,他一下子老了很多,胡子不整齊的長著讓人看著很別扭,頭發亂糟糟的像是很久沒有打理過了。裹著一件沒過膝蓋的大衣,站在樓下嘴里叼著一根煙。
他把半截煙舉到我面前讓我來一口,我上前猛吸一口,嗆個半死,一連咳嗽好幾聲,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抽煙,我問他煙這東西到底怎么抽,怎么你抽的就那么瀟灑,我就那么狼狽,他說不需要人教你,你如果需要它早晚就會學會的。
到后來,如他所說我真的誰也沒教自己就學會了,它也成為了我的摯友。
我們倆就簡短的聊了幾句,其實我什么也沒問,他自己像是搶著要說一樣迫不及待。
“這半年,南京徐州上海濟南在四座城市都住了一陣,俺倆也都沒找工作,你哥那么聰明總有辦法能賺點錢,再說手上還有筆錢,不愁吃不愁喝,就像旅游了整整半年,老弟這真比上大學舒服。”
我始終沒有辦法去印證他嘴里說的話,但是他給我描繪的世界的確讓我向往。不得不承認我在幾年后的夏天有著與他同樣的沖動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給我的向往。
那半年,鬼哥和欣欣的確去了很多城市,混不下就去下一座,鬼哥說手里有一筆錢夠他花一陣了,再加上兩個人擺擺地攤,日子倒也是自在,只是有時候也會有矯情的想法,覺得自己太過自由沒有方向,苦悶就喝幾口小酒,對于喝酒這件事鬼哥很有控制,他也害怕成為他爸那樣的酒鬼,每次都小飲幾口就收,從未醉過。
2015年,我毅然決然的走上外出闖蕩的道路,一路往西南,因為一場持續了好久的重感冒留在了成都,留的時日的確有點長了,直到七月青旅開業,我才又再見到鬼哥。
讓我放心的是欣欣還在他身邊陪伴,他看起來也依舊灑脫。和我講了這段日子的事,在上海擺地攤買玩具,在杭州景點前幫人拍照,在長沙在武漢在重慶做藏飾品的批發,以及還多很多很多,不長的時日他嘗試了很多職業,顛沛流離那么多城市,其實但凡有一座可以容身他就不會再去下一座了,沒有人會把顛沛流離當做人生夢想,誰不都求一個簡單的安穩。
他的語氣已經沒那么驕傲了,欣欣也變得安靜了很多,像是一直在思考一直在祈禱。
不過,笑容還像他,一股淡淡微笑,里面像是藏著很多意思,他故意將這微笑表情放大,想讓我明白其中的含義。
來的時候他請客吃飯大魚大肉,到后來叫了一份外賣他們兩個人吃,這個那么顯眼的細節讓我確信了,他的日子其實并不好。
他本想在成都也做青旅生意,考察了好久,還是走了,其實我知道他只不過是沒法開口向我請教向我尋求幫助,我理解他從小到大那么多年,也都是他教我,真的誰都習慣了。
后來他倆回了山東去了濟南,聽聞在夏末兩人分開了,分開的理由誰也沒問但是大家都知道,一個女孩心甘情愿陪他漂泊了兩年已經真的很愛他了,分開只不過是欣欣也該對自己負責任了。
那個時候看他朋友圈,他心情很不好,轉發了一首歌是五條人的《心肝痛》,文字配了幾句臟話。我給他打電話很久才接,接起來一嘴無所謂,可是情緒已經讓他無法將一句話連貫的說完,我知道他難受什么也不問只是傾聽,直到他突然掛斷電話。
后來我來濟南在班卓酒吧聽五條人專場演出的時候,唱了這首《心肝痛》,阿茂和仁科在臺上用癟嘴的普通話念著這首歌的歌詞:
“那個時候你說要跟我走
父母反對你都要跟我走
就算怎么辛苦你要跟我走
無論如何你都要跟我走
時間眨眼過了兩三年
奔波半死掙不到兩個錢
你說你說我怎么這么沒鬼用
你說你說我怎么不去死”
那一刻,我明白了從沒見鬼哥哭過,可他卻在那個電話里哽咽,是因為這首歌刻著他和欣欣的名字。
女孩子在愛情里是勇敢的,她們有著不顧一切的沖動但與此同時也是理智的,激情歲月燃盡了,累了就會想找一個永遠都不會更換位置的沙發而二十歲小時熱水的家。
不需要責怪欣欣,最深的愛已經給了那段四海為家的生活,而那段生活里男主角只有鬼哥一個,這就夠了。
鬼哥家里狀況并不好,所以他才會玩我們的玩具贏我們的卡牌吃我們的冰糕。聽樓長阿姨說,鬼哥的爸爸是個酒徒,沒有工作還整日喝酒打牌消遣這個家所有的積蓄,每次喝完酒就對著他媽媽發脾氣,邊吐著臟話便摔著酒瓶,摔完就倒頭睡去,夜晚終于回歸安靜之后母親就自己拿著掃把把滿地的玻璃碴子打掃干凈,她是看在鬼哥還小一直忍氣吞聲,時間一長這種生活模式也就都習慣了。
習慣了父親每晚都酗酒,習慣了父親摔碎一個又一個酒瓶,習慣了若無其事的在自己房間里不聲不響,習慣了看著母親日益蒼老的摸樣。
他不曾一次的對我說,很討厭他的父親,討厭他的無用他的脾氣還有他摔碎的那些酒瓶子。
讓疲勞的母親得以欣慰的是,他真的很聰明,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那就是那種臺灣小清新電影里不怎么學習一樣考全班第一的神童,同樣他也很壞,抽煙打架逃課,所有青春期會被冠以叛逆的時候他都有做過。
后來的故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很榮幸我是其中一個。
他的母親是在他高考結束后過世的,死于一場意外,她下崗后在外面打點零工維持家用,在給一個公司擦外圍玻璃的時候,不幸從十幾層的高樓上跌落,當場確認死亡,這件事上過我們當地的報紙,也引起過不小的轟動。
事后,那家公司賠了一筆錢,那筆錢期初被他爸爸拿著,母親出事后父親繼續飲酒作樂這讓鬼哥很是氣憤,他想這筆錢是母親留給自己留給這個家庭最后的希望與愛,不能就這么潦草的讓父親用來喝酒用來玩樂,他用整個夏天蓄謀了一場攜款逃離。
夏末,在距離大學開學僅僅還有一個禮拜的時候,他從父親手里成功偷出那筆錢,帶著欣欣踏上了闖蕩的旅途。
這也就是為何他一直在說手里還有一筆錢,這也就是那筆錢的來由。
鬼哥真的很愛他媽媽,從小兩人相依為命,他曾經說過要當母親的驕傲,他也的確辦到了,一張名牌大學錄取通知書就是對他母親最大的告慰。可是當母親去世的事情誰也無法挽回,從來都叛逆的鬼哥覺得再學下去是在浪費時間,父親是個酒鬼一生沒什么志向,他不想讓媽媽對這個家庭最后的愛付之一炬。
所以他的走,有理有據,有對對母親的愛也有對命運的反抗。
轉眼時間已兩年,當初的理想實現了嗎,生活就真的如意了嗎,心愛姑娘還在身邊嗎,舉起酒杯還能否把持有度呢。
這個冬天我在濟南呆了很長一段時間,又找過他兩次,那時候已經入冬了,他推著小吃車在學校門口,穿著一件沒過膝蓋的大衣,帶著一個棉帽子,臉凍得通紅通紅的,他今年才二十歲,怎么就突然感覺他老了。
夜晚,我倆喝酒敘事,我問他過年是否要回家,他說:“想回去看看父親了,兩年沒回去了,期間就算回青島回那個大院也沒踏進家一步,嘴上說但是心里面挺難受的,再怎么不對那也是我唯一親人了。”
“好啊,過年咱倆一起回去。”
幾瓶酒下肚,我們都有些醉意了。
“那欣欣呢,不挽回了嗎?”我問鬼哥。
“算了,今年夏天她被家里安排去讀大學了,耽誤她兩年,這輩子都沒臉見了。”一提到欣欣他還是會哽咽,一杯一杯急急促促的喝著。
那個夜晚到了最后他說不允許自己喝醉,否則那和他的父親有什么區別。我知道他的痛楚,把酒瓶移開,扶著他上了一輛回家的出租車。
二十平米的單間,臟亂不堪,臟衣服空酒瓶沒有規律的躺在地上,墻角交織的黑色電線囂張的像是要束縛屋子的主人,緊閉的窗簾透不進來一絲月光,他不由自主的從冰箱里又拿出兩罐啤酒,坐在地上將冰冷的啤酒灌到嘴里,我一把將酒瓶奪下來,用力按住他,酒精也同樣讓我控制不住情緒,我喊著他的名字,我想要叫醒他,不是自己說過不會成為父親那樣成為一個只會喝酒的無用之人嗎,可是為什么家里是滿地酒瓶冰箱里有那么多還沒開封的酒呢。
他眼角泛著淚花沒有回應,用被子蓋住自己頭歸于平靜。
我松了口氣,試了試自己的眼角也有淚水,搖搖頭也笑了笑自己,離開房間去廁所洗把臉。
……
在廁所里我聽見了一個酒瓶摔碎的聲音,一聲脆響像是要炸開天際一樣,這聲音他應該很熟悉,那是父親是童年是命運是斗不過的生活。
我急忙回屋看他,只見他打開床頭燈,一只手手里緊緊攥在2013年夏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身體在不斷顫抖著,另一只手又舉起一個酒瓶。
我沒能阻止那聲巨響,就如同我無法阻止生活不斷侵蝕著他。
我離開濟南的那天,他來送我,他說今年過年不回去了,看看自己的摸樣就像是看到父親了。
他搖搖頭笑著,努力將微笑的表情放大,好讓我讀懂里面的含義。
這個冬天鬼哥當著我的面摔碎了一個空酒瓶。
玻璃撞擊地面以致粉碎的聲音,很脆也很熟悉,我見他渾身顫抖的樣子,連那種摔出酒甌的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眼睛盯著地上零零散散的玻璃碴子,把另一只手中的錄取通知書越攥越緊。
鬼哥,當生活差到不能再差的時候,就會變好了,相信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