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一、兄弟
一盞青色的大旗插在擂臺一側,迎風招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穆”字。擂臺四周站著男女老少數人,雙眼都緊盯著臺上。
那臺上兩人正在相斗,一來一往百十來招,仍然是不分勝負。其中一人身形頎長,著青色衣衫,手持一把長劍,手腕一抖,忽地變了劍招。頓時,只見他劍尖所到之處,猶如東風乍起,落英繽紛,大有將整個擂臺都圍住之勢;而另一人頭戴紫玉環,腰掛明月珠,手持描金鐵骨折扇,一身白衣勝雪,原本是俗世翩翩佳公子,可在前者變招后密不透風的劍氣之中,再沒了還手之力,只能架起折扇左閃右躲,漸漸地,越來越狼狽。
不大一會兒,青衫人的長劍閃出耀眼的光,竟幻出一條小青龍,攜著一股柔棉卻強勁的力道刺向白衣人。白衣人面露窘色,眼見著避不開這一劍,竟開口求饒道:“大哥快些停手,小弟認輸?!?/p>
青衫人立時收了幾分真氣,長劍在白衣人脖子繞了一圈,便回入劍鞘。
白衣人拱手謝過青衫人,笑道:“大哥的落英劍法果然厲害,才一使出來,小弟便只能認輸了?!?/p>
“菲弟,你的修為在年輕一輩中,已是佼佼者,不必如此菲薄自己?!鼻嗌廊税参堪滓氯恕?/p>
“好了,你們兄弟倆就別說客套話了?!迸_下一位老者——龍城穆家的家主穆東流出言道,“今日你們在擂臺上全力施展,為父已經看到了你們的武學修為,這一次‘追魂使’的選撥,你們一起去吧?!?/p>
“父親!”老者話才出口,就引得青衫人和白衣人同時出聲,顯然這個決定,都在他們的預料之外。
老者擺擺手,阻止兄弟倆繼續說下去,道:“放兒、菲兒,你們要記住,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二十年一次的‘追魂使’選撥事關龍城穆家的榮譽,想我穆家百余年前連續三次蟬聯榜首,何等榮耀,而今卻六十年沒能奪魁,此次你們前往,我希望你們能凱旋而歸?!?/p>
穆放垂首而立,再無言語,而穆菲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道:“爹,你就放心吧,有大哥在,穆家幾年一定拿個第一回來?!?/p>
是夜,穆放悄悄起身,溜出房間,敲響了西院的一間房門:“二叔。”
一個中年人開了門——他是穆東流的堂弟,叫穆千秋,統管著龍城內外大小事務——看著穆放冷笑道:“好侄子,這么晚了你來找我有何事?”
穆放忙向著穆千秋作揖道:“二叔您大人大量,莫怪小侄以往對您的沖撞。小侄深夜到訪,是真心向二叔求教。”
穆千秋見著穆放放低姿態相求,面色稍霽,讓他進了屋,卻還是追根究底問道:“你怎么就突然改變了主意?”
“以二叔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今天在擂臺上,他是故意認輸?!蹦路派袂槟C,“這些年他常年流連煙花之地,鮮少與我切磋武藝,我只以為他無意和我爭奪家主之位,這才自我放逐??山袢毡任洌麑幙捎戰堈J輸也不愿再打,顯然是怕使出的招式引人懷疑。比武之前明明說好勝者才有資格參加追魂使的爭奪,可爹又是怎么說的!”他越說越忿忿不平,語氣也激動起來。
穆千秋給穆放倒了一杯茶,道:“你爹明顯偏心老二,我早告訴你要防著點,你就是不肯聽?!?/p>
穆放苦笑道:“侄兒這不是向二叔請教來了么?!?/p>
“而今之計,唯有借著選拔追魂使這事,一不做二不休!”穆千秋用手做了個下切的動作。
“可行嗎?”穆放有些不放心。
穆千秋笑道:“我在江湖上還是有些朋友的,保管這事做得天衣無縫?!?/p>
穆放點頭道:“二叔,這事若成了,日后我成為家主,凡事都禮讓您三分?!?/p>
兩人又是一番密談,這才舉起茶杯在空中一碰,一飲而盡。
二、子嗣
秋日的暖陽掛在半空,蒸得山谷中花香四溢,一個身穿粉色衣裙的姑娘在花徑中飛跑,奔向不遠處的樓閣。
“宮主,打聽清楚了!”粉衣姑娘一進屋內,便扯著嗓子吼起來,“少宮主會參加這次的追魂使選拔。”
屋中軟塌上倚著一個宮裝中年美婦,一聽這話,立刻坐直身體,問道:“雨兒,確實弄清楚了嗎?會不會像上次一樣,你說少宮主在蘇州,我們千里迢迢趕過去,卻連影子也沒找到?!?/p>
雨兒想著上次錯了,被宮裝美婦關到死牢里,用鞭子抽了三天三夜的事,便有些不寒而栗。于是,她信誓旦旦道:“這次一定錯不了。宮主,雨兒為了追查少宮主的消息,可是犧牲了自己去虎嘯山白家臥底。”
“你去了白家?”宮裝美婦神色一變,厲聲喝問道,“誰要你去白家的!”說著,不等雨兒辯解,她便狠狠地抽了雨兒幾個大嘴巴子。
雨兒捂著腫起來的臉頰,竭力忍住淚水道:“宮主,雨兒錯了,不該不聽你的話,私自跑去白家??墒?,少宮主當年是白家人抱走的,要尋找他的下落,從白家著手最容易找到線索?!?/p>
“雨兒,你記住了,就算我百花宮一直找不到少宮主,斷了香火,也不能踏入白家半步?!?/p>
“雨兒記下了?!庇陜捍怪^,怯生生問道,“宮主,你還要我說少宮主的事嗎?”
“說罷?!?/p>
雨兒便將在白家聽到的事向宮裝美婦說了一遍。
“果然是個負心薄情的,竟然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兒子,我要在天下豪杰面前揭穿他,讓他丟盡顏面。”宮裝美婦恨聲道,“待我兒回到百花宮,繼位成為宮主,便要踏平虎嘯山,為我報仇!”
雨兒憂心忡忡道:“宮主,少宮主根本就沒見過你,你說的話,他不一定會相信。而且,他……”說到這里,她忽然頓住,不敢再說下去。
“他怎么了?”
“他已經瘋了十來年……”雨兒的聲音越來越低。
宮裝美婦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雨兒:“他怎么就會瘋了?”
雨兒搖頭道:“這我沒打聽出來。”
宮裝美婦一擺手道:“這不重要,倒是要怎么揭穿他的真面目有些麻煩。百花宮的聲望早已不復當年,根本就沒有資格參加追魂使選撥,我們連大門也進不去。”
“宮主,雨兒斗膽說幾句,他人都瘋了,無論你說他什么丑事,他也不會覺得丟臉。這次追魂使選撥是在白家舉行,別說百花宮沒資格去參加,就算有資格,白夫……不,他娶回家的那個賤人也不會讓你去。雨兒已經混入白家了,不如就由我悄悄給少宮主的茶里下一些軟筋散,把他帶回百花宮見你?!?/p>
“這主意不錯?!睂m裝美婦伸手摸了摸雨兒紅腫的臉,柔聲問道,“還疼不疼?”
“不疼了,不疼了?!庇陜菏軐櫲趔@,連聲回答。
“好,雨兒!”宮裝美婦露出滿意的笑容,“待少宮主回來,我就做主讓你做他的媳婦兒可好?”
雨兒頓時羞紅了臉,垂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樣的話,她聽宮裝美婦說了好多年,但從沒有像這一次一般,顯得那么真實。
百花宮宮主夫人,這稱呼真好聽。雨兒暗自想著,心里喜滋滋的,也不枉她這么多年受的委屈了。
三、爭風
“娘!娘!”一個白衣公子穿梭在滿是鮮花的回廊上,沖著涼亭里的美婦人一疊聲叫喊。
美婦人——玄武島戚家長女戚莞,亦是虎嘯山白家家主夫人——轉過頭來,注視著白衣公子,笑問道:“蘇兒,又怎么了?”
白蘇急切道:“今日我去駐仙臺,又被綠珠拒之門外!想我堂堂虎嘯山白家的少公子,竟然不被她放在眼里,不管我去多少次,她都不肯見我!”
戚莞不禁皺眉道:“又為了那個青樓女子?蘇兒,為娘跟你說了多少遍,你們的身份猶如云泥,她不肯理你,你又何必再去找她。”
“娘,你不知道!”白蘇眼中閃過一抹恨意,“原本我還不知道為什么綠珠對我不假辭色,到今天我才算明白了。駐仙臺的綠云見我又被拒絕,悄悄告訴我,說綠珠看不上我是因為有相好的!”
戚菀面色更加不悅起來:“這怎么還變成為青樓女子爭風吃醋了。那到底是哪家的公子?”
“就是龍城穆家的二公子?!?/p>
“竟然是他!”戚菀雙眸射出一道寒光,忽地改變了態度,“蘇兒,你想要怎么做?”
“我聽說他要參加此次的追魂使選撥,我當然想在比武場上勝了他,好叫綠珠看看,究竟誰才是她該青眼有加的人!”白蘇說著,又有些泄氣道,“可我聽說他功夫不弱,前兩天還和穆家大少爺過了百余招才認輸,以我的武藝……”
“蘇兒,你想在比武中有絕對取勝的把握,是不是?”戚菀認真地問,“你當真如此喜歡那個青樓女子?”
“從我第一眼看到綠珠就認定了她,這輩子我非她不娶?!卑滋K也異常認真地回復,“娘,你有辦法幫我嗎?”
戚菀從懷中摸出一個針囊,道:“你看這是什么!”
白蘇一看那針囊,不覺喜上眉梢,道:“娘,你竟然能把戚家的傳家寶月菱針拿來幫我?”
“你是娘的心肝肉,既然你真心看上了那青樓女子,娘就助你殺了他?!逼葺腋∑鹨唤z笑意,“女人嘛,總經不起男人溫柔對待,假以時日,你會如愿的?!?/p>
白蘇一把摟住戚菀轉圈,叫道:“娘,你真好!”
戚菀一拍白蘇的手,讓他把自己放下來,道:“快些去練功,再有兩三天就是選撥的日子,你可要把白家槍法多練幾遍。”
白蘇歡歡喜喜應了,找了個清靜地方去練功。戚菀卻轉回房中,按動書架上的機關,打開后面的密室。
密室不大,頂上嵌著的夜明珠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在躺在一張床上的人影之上。
“白滄峰,”戚菀面目猙獰地說道,“我嫁給你二十年,你連正眼也不看我,心心念念只惦記著那個賤人,還為那賤人瘋了!這二十年,我沒過一天好日子,我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可我還是要為兒子打算。你若要怪,就怪老天,就連我也想不到,竟會是這樣的安排!”
白滄峰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任由戚菀說完,隨即又大笑起來。
尾聲、拂衣
追魂使選撥的前一天,白家早早在虎嘯山最高之處搭好了擂臺,又派下人妥善照管前來的各家各派的高手,只等第二天一早開擂。
深夜,眾人都在打坐調息之時,卻有兩道人影,一前一后掠出了虎嘯山。
“菲兒,你當真決定好了?”星光之下,隱隱能看得見,說話之人是個中年男子。
“爹,這么多年你一直裝瘋,不就是為了圖個清靜。孩兒也一樣啊,見不得那些上不了臺面的事,不如走了干凈?!?/p>
“你干爹那邊,說清楚了嗎?哎,當年我為了保護你,才把你送到穆家,托付給你干爹照顧,這些年給他添了很多麻煩。”
“說來說去,還不是爹你這幾年來探望我,非逼著我學白家槍法,這不就在比武中被大哥看出端倪了。干爹那里我早說過了,可大哥的做法,讓他老人家很傷心。我這么一走也好,至少大哥不會再有別的想法,認為我要和他爭搶穆家的家主。”
“你娘那邊,替我去看看吧。”
“不去不去。爹,你是不知道,這幾年我也悄悄去過百花宮探望娘,可每一次都見她找到我之后,要讓我踏平虎嘯山,她還把她身邊的一個小丫頭許給我做妻子,我這要是被她逮著,日后的人生別想過了。”
“你娘原來是個溫柔的女子,是我害了她。”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女子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父子倆跟前:“綠珠見過爹爹?!?/p>
“好好,菲兒,你快帶著她走?!?/p>
“孩兒拜別爹爹。”兩人對著中年男人拜下去,隨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空中悠悠蕩起一聲低吟:“拂衣何處去,高枕南山南。”
那一個“南”字,尾音拖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