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蟲子叫得正歡,濃墨般的夜色黏糊糊的。小家伙固執地撅著嘴,眼角濕漉漉地掛著不肯掉的淚珠子:“我不睡!月亮...月亮摔碎了!”
爺爺粗糙的手掌揉了揉我的頭頂:“傻囡囡,天上摔碎的哪是月亮啊,”他輕輕拍掉我衣角蹭的泥巴,“是你那不肯低頭的倔勁兒。”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傍晚池塘邊的風,吹得人心靜。
“瞧瞧天上那些小燈籠,”他拉起我的手,指向被絨布似的夜幕兜住的水晶碎末般的星星,“沒有哪顆光是一路亮堂著走那么遠的。”他頓了頓,“它們也有打怵的時候,在黑地里哆嗦著熬過大半夜呢。”
星星也會發抖?我望著爺爺。“它們不害怕嗎?”
“怕啊,”爺爺的聲音有點啞,卻穩當,“可越哆嗦,那光反倒卯著勁兒往外拱,越瞅著亮堂。”
我把身子使勁兒往爺爺溫熱的臂彎里縮了縮:“那它們咋撐住的?”
“心里頭揣著光,摸著黑也能往前蹚,蹚到天亮。”黑暗中,爺爺的話像撒落的碎銀。
月光漏過樹葉,院子黑得跟潑了墨似的。我被香樟樹下拱起的樹根絆了個趔趄,腳腕子猛地一疼。“嘶——!”眼淚沒忍住,一下子涌出來了,帶著委屈的哭腔,“疼死了!”
爺爺沒急著扶我,他立在那兒。“疼,才能讓你記得躲開它。”他的聲音不高,卻比那陣劇痛更猛地扎進我心里。碎掉的哪是月亮呢?那疼得發慌的,是你跌跤時跟著一起摔裂的信兒罷了。他讓我抬起頭:“丫頭啊,傷口疼,熬過去就結了繭。可你老在烏漆嘛黑的地方只顧著自己掉淚,心里那點小火苗,可真就自己滅了。”
院墻根兒底下的河水汩汩響,涼絲絲的風裹著爺爺往日講的故事飄過來:說是從前有個人半夜撐船,一點微光撞進濃得化不開的霧里,船叫密密匝匝的蘆葦纏住了腿。
“那他不是死定了?”我抽著鼻子問。
爺爺眼角舒展開,彎成田埂的弧線:“他沒點火去燒蘆葦,也沒力氣喊人搭手。后來呀?他把那蘆葦桿子一根根歸攏,壓結實了,就踩著那‘蘆路’,一步一步挪到了岸上。”
“蘆葦踩得住?”
爺爺拍我的頭:“捆扎實實了就能。丫頭,那黑,其實不是攔路虎,倒像是給人踮腳的石頭呢。”這話輕飄飄的,卻像顆露珠,“啪嗒”一下,穩穩當當地落進我心里最深的水洼。
小家伙終于把腦袋靠向爺爺厚實的肩膀,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爺爺……我……我真有自個兒的小燈籠嗎?”
爺爺寬厚的手掌暖烘烘地焐著我的額頭,像點了支小蠟燭,溫熱直直滴進心坎里:“人人心里都藏著個小燈籠,可它啥時候亮,啥時候最亮堂,那得看你自己夠不夠膽子點它!”
院里的蟲鳴不知啥時候低了下去,夜色更沉了。可我心口里,卻像被爺爺點著了一小團暖乎乎的東西。原來啊,最濃的墨色里,恰恰是那星星點點最不起眼的光,能刺破遮眼的布;原來最亮堂的星星,就在你自個兒胸膛里最倔、最不認輸的那個旮旯里藏著呢。爺爺最后拍了拍我的手,那暖意直鉆進骨頭縫兒里:
“再稠的墨,也捂不住自個兒點著的光!”
躺在被窩里,我終于明白了:天上那些碎鉆似的光點,哪一個不是在億萬里黑乎乎的寂寞里掙扎,才擠到咱們眼里?所以啊,要是哪會兒覺得前路黑得沒邊,伸手不見五指,那就學著先把自己攥緊的拳頭松開,伸平手掌——原來,最亮的那顆星星,從來不在天上飄著,它就住在那些不服氣、不認命的骨頭縫兒里,熱乎乎地淌著呢。你伸手就能摸到的暖,就是它自個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