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和你說說話

作者:葦眉兒


過馬路。

父親總是左手攥著她的手,右手攥著母親的手,緊緊的,緊緊的。

印象中,矮小單細的母親半是羞澀半是嬌嗔,啊呀呀,煩死了,你一手的汗,我又不是小孩,還得你領著手過馬路。

母親的聲音尖尖的,細細的,高高的。惹得路人好奇地看過來,看這個五大三粗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左牽女右牽妻過馬路,看這個一臉幸福卻又佯裝一臉惱怒的中年婦女發潑似的嗔怪。

父親從不和母親計較,總是狡黠笑一笑,呵呵,我領我家大閨女和小閨女過馬路呢。乖啦,聽話,過去馬路買糖糖吃哦!

印象中,這是父親說的唯一讓她覺得肉麻的話,一身的雞皮疙瘩,她故意做出發抖的樣子嬉皮笑臉,母親一臉的嬌羞,在人高馬大的父親身邊,一米五的母親實在柔弱得不像話。有個詞怎么說的來,小鳥依人,對,就是這個詞兒。牛高馬大,小鳥依人。橫批呀,就是很般配。

小時候的她,調皮頑劣,可謂是無惡不作。每當母親數落她,伶牙俐齒的她總是無理爭三分,常常把母親氣得落淚,她卻自鳴得意,從不覺得自己這樣做確實過分和霸道。

下班回家的父親,一進家門就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安靜氣氛:她少有地端坐書桌前,假裝寫作業背歷史畫素描,母親則悶聲不語收拾東收拾西。

而以往,父親進家門時,她總是撲上來翻他的手提包,看看有沒有大白兔牛奶糖、小人書或者好吃的點心;圍著圍裙正在做飯的母親也從灶間出來,問一聲“孩子爸,下班啦”之類的廢話。今天,這些都沒有。

父親虎著臉,幾步走到她跟前,高高揚起巴掌,動作的幅度夠大,落下來卻不疼,她佯作委屈著邊跑邊抱怨,你就知道打我,你就知道護著她……跑幾步,她偷偷折回來,趴在門縫上偷看。父親總是嘆息一聲,攥著母親的手,低聲哄著母親,母親就半是笑半是淚的捶打著他。

很多年過去了,她常常想起父親哄母親的畫面,平時粗粗拉拉的父親,竟也有細膩和溫柔的一面,罕見。

父親的工作很忙。一忙起來,他就顧不上吃飯,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久而久之,胃就造出了毛病。

有一次,父親胃疼,疼得直冒冷汗,蠟黃蠟黃的臉,在床上打滾。母親端一杯水進來,看見父親駭人的樣子,“啪”一聲水杯掉地上,摔碎了。母親不知哪里來的勁兒,一把拽起父親,就向鎮醫院奔去。路上,迎面來了一輛拖拉機,母親站在路中間,硬生生攔住了人家拉地瓜的車,求人家調頭送父親去鎮上的醫院。

醫生說,萬幸啊,再晚幾分鐘,胃就穿孔了。

病好了后,父親常常讓母親拽著他走路,母親拼上全身的勁兒,卻拽不動父親半步了。誰也不知道,她當初哪來的勁兒,以不到一百斤的體重,生生拖動二百斤的父親疾速快走。

等父親安穩下來,母親才覺出自己的腳火燒火燎地疼,原來摔碎一地的玻璃碴子扎穿了母親的鞋子,扎破了母親的腳,血流滿地,她自己當時都不曉得疼,真真夠笨的哦。

兒女大了,父親、母親背駝了,腰彎了,眼也花了,老了老了。

風里傳來母親的嘆息,一生愛臭美的她見不得自己頭上的白發,臉上的褶子。父親邁著蹣跚的步伐,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采摘一朵最美的花。

春來了,父親播下花種,悉心照顧;蟬鳴時,父親肥碩的身體笨拙地蹲著,給花花草草捉蟲、打杈什么的;橙黃橘綠時,一院子的秋菊開得正旺。父親摘一朵,戴在母親的耳邊,鬢間,發髻。戴花的母親,嬌羞成待嫁的新娘,一臉的幸福和陶醉,嘴里卻笑罵父親,老了老了,你就凈把我往老來俏里捯飭就是哈。

父親朗聲大笑,哈哈,好看,好看。

母親不甘心,繼續追問,花好看還是人好看?

父親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哈哈,都好看,都好看。

母親抬手摸摸發際間的花,一臉的嫵媚,死老頭子,沒個正經!

小院,撒落一地的幸福花瓣。有風吹過,唰啦唰啦。她常常想,最美的天堂,不過這幅樣子吧?

父親病重。

他自知時日不多,孩子一樣纏著母親,要她一刻不離地陪著。手,握著;臉,對著;眼,看著。

常常是母親看著,看著,忍不住低下頭,抽出手,落下淚。父親嚷嚷,手,手。

母親慌不迭抬頭,伸手,凝目。

一個坐著,一個躺著,手相握,臉相對,眼相看。一動不動,對于生命倒計時的父親來說,墻上掛鐘的滴答、滴答聲,真是殘酷。

時間流逝,父親瘦成一把瑟縮的草,枯萎、凋零,徹底碾落成塵,撒手人寰。母親哭暈過去數次,下葬那天,母親卻出奇得冷靜,她換上干凈布衫,系上父親給她買的大紅絲巾,鬢發紋絲不亂,她說,老頭子說讓我笑著送他。

那情形,不像送別,倒像是迎接遠來的客進家。

自此,母親一個人,固守著老房子,老院子。

她們姊妹弟兄幾個,回家撲不著母親,就去村后的小山,一準能找到。那里,睡著的,是永遠的父親。

黃昏中,瘦小枯干的母親,寂寥地讓人心疼,落淚。

父親的墳前,一束燦爛的野菊,綻著裊娜的花瓣,清香四溢。最美的那一朵,綻放在母親的耳邊。

母親沒回頭,輕聲說,和老頭子說說話,心里就松散了,干凈了。

日,就要落了。母親起身,拍拍塵土,一揮手,燦然一笑,死老頭子,明個再來找你說話。

她的淚,說來就來,連個招呼都不打。

院子里,繁花似錦。

母親練字,畫畫,哼那些老歌。雞踱來,鴨踱去,安閑,安靜,安寧,安穩。

母親佯怒,又莞爾,你們就別勸了,我離不開這個院兒,一個人得做兩個人的事呢,忙得沒工夫尋死。你們姊妹兄弟幾個呀,心放肚里就是。媽得好好活,不然,誰陪死老頭子說話解悶兒啊!

母親筆走蛇龍,宣紙上,綻放朵朵金菊,金子一樣鋪滿大地。

最美的那朵,開在母親的臉上。

父親安睡,母親安心,歲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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