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你不能總是把自己束之高閣,要到煙火世界里走一走。
于是我就去人間流浪了。
我跟他講,正如古時候一樣,沒有電話線,沒有刺耳的鳴笛,我真的很想你,就揣著滿身的汗珠在白天翻過兩座山,再走五里地,去你家的稻田里看望你。
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手里拿著秸稈,貓著腰,嘴里哼著小調,路上的人送來饅頭,北面來的風吹醒了你的夢。
這也只是夢而已,二十一世紀,有電話,有呼嘯的鳴笛,有喧喧鬧鬧的人間,充斥著油煙味。
我初次見你的時候,你說話聲音很低,像做錯事的孩子,沒有主意,手忙腳亂。
只露出一雙眼睛和拉渣胡子的針織帽,一件又寬又臟的呢子大衣,挽在小腿中間還嫌長的條絨褲子,一雙大到圾腳的運動鞋,永遠洗不干凈的雙手,微微馱著的背,倉促又躊躇的腳步......這是我關于你的所有印象。
上帝讓你撐起了生活的重擔,除了一顆向上的心再沒有贈與他物。
“也是夠可憐的,老婆跟別人跑了,還留下三個孩子,自己心又高,一心想著供三個孩子讀書......”
不經意聽到李姨和鐘老師的談話,我才知道你的一切,大孩在讀高一,二兒子叫明乾,五年級了,家里還有個小兒子在讀三年級。你想讓明乾在假期可以和別的小孩兒一樣讀書,卻又身無分文。只好在學校做一些雜活,抵掉明乾的補習費用,讓他跟著其他小朋友一起學習。
冬日,清晨還是傍晚,月亮都清冷的如遠嫁的公主,高傲,又掩不住失落,地上落滿了潔白的霜,一簌一簌的風吹得人的臉和手都生疼。每一天早晨,你都牽著明乾早早來到學校,將明乾安頓到一樓的宿舍安穩睡覺,你輕輕地打開教室的門,開燈,為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們生火,打掃校園,東方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曙光的時候,宿舍里一片騷動,孩子們洗漱,吃早飯,早讀,你也停下手中的掃帚,回宿舍喚醒熟睡中的明乾,一起吃飯,之后明乾在教室里讀書,你戴著手套,在院子里工作。
有很多次,我站在教室里,孩子們在靜靜地做作業,我看著窗外你匆匆忙忙遠去的背影,再看看坐在教室里的認真學習的明乾,心里一直在想,有一天,明乾長大了,總會回憶起這一幕,小時候的他在教室里安安靜靜的學習,父親在院子里勞作,一起迎著朝陽開啟新的一天,再一起背著夕陽放學,不同的是,他在溫暖的教室里學習,父親在寒冷的院子里奮斗。
真好,你沒有放棄他們。
有天休息的時候,我在樓道里遇見了蹲在宿舍門口的你,你右手里拿著一只孩子們丟棄的鉛筆,左手伏在膝蓋上,撐著一張薄薄的紙頁,右手飛快的在紙上運轉,你認真的神情讓我不忍心打斷你的思路,但還是沒有忍住。
我輕輕地蹲在你的身旁,看著你稍微潦草的字跡。
“叔叔,你在做什么?”
“嗯,嗯,我在抄這些詞語。”
“是讓明乾做嗎?”
“不是不是,家里還有一個孩子在讀三年級,語文很差,我把他們書上的詞語都抄下來,留個空白,拿回家讓他做?!?/p>
“孩子們都在家嗎?”
“在呢在呢,都在家。”
聽你說話,總感覺這三個孩子都分外乖巧,這一年,只帶著他們好好讀書你就很安心了。
趁著自習課的空隙,我拿著許老師給我的書,在筆記本上工工整整抄了兩大頁三年級學生使用的詞語和古詩,每一筆都抄的很認真,生怕有一個字看不清楚會把一個孩子帶入歧途,在課間的時候我把它折好拿給了你。
你,有點兒意外,也有點兒驚喜,連聲說著謝謝。
我本不渴望這一聲感謝,古浪人的鄉話語氣很硬,這感謝的字眼兒從嘴里說出來總帶些滑稽的趣味,但你不一樣,連發音都那么輕,打著顫又蹩腳的感謝,我恍然成了教育你的家長。
生活,到底把你壓成了什么樣子?
我記得有次問藍若歌,我們為什么要努力讀書呢?
他說的很直白,為了下一代。
不可置否,對于生活在底層我們,讀書,就是為了謀生,為下一代謀福。
所以,你一直在盡自己的努力讓孩子們讀書,每次叫明乾背書,他總是用沉穩又緩慢的語調,一字一句的背誦,清晰不含糊,聽他背書,我也會很安心,可以看的到他的未來,莫欺少年窮,因為有你,他會很優秀。
生活,到底把你壓成了什么樣子?
在你來學校之前,瑣碎的事情都由年邁的趙爺處理,生火,清掃校園,去街上買面,你來正好,接替了趙爺的工作,原以為我們都會很安心,但是,你總會狀況百出。
你是不是太緊張了?我甚至想。
你會忘掉及時清理爐火,你會花好長的時間還是生不起來一個教室的火爐,學生下課的時候,你比孩子還要手足無措,每天中午,許老師只好自己去檢查每一個教室的爐火。
我并不覺得你是個很笨的人,每每看見你,我想,每一天,你都在想著如何照顧好這三個孩子,只是越忙越亂,又當爹又當媽的日子,總會讓你無端生出挫敗感。我天真的以為,或許你也是個有浪漫主義情懷的男人,只是忘了去看看人間煙火,才將清貧的日子依舊過得不緊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