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若只如初見
七月流火,盛夏時節岳陽城的夜。
我抱著斷了弦的焦尾琴站立在《清樂坊》的門前,扣響門扉。
《清樂坊》為岳陽城最著名的樂器作坊,坊主曲樂兒以擅于修復古樂器聞名于江湖。
門應聲而開,一個俊秀的少年郎出現在我的眼前,看著我手中已經斷弦的琴便明了我的來意,輕聲道:“這位姑娘來得不巧了,師傅往洞庭湖避暑去了,今日不在店中,煩請姑娘明日再來,在下帶您去湖邊尋師傅的游船可好?”
我嘆了一聲,微皺著眉應道:“能現在帶我去嗎?我要趕路,不便在此停留。”
那少年搖了搖頭:“這個時間師傅恐怕已經睡下了,我家師傅最不喜歡別人打擾他休息呢,這個……”
自古能人,都各有各的脾性。我在心里悄嘆一聲:菁菁,弦斷琴留,可心弦已斷,留情何用?縱然你修好此琴,又能如何?圖添一樁見證罷了。
略略的凄婉的笑意從我的嘴角蕩開,我輕輕搖頭,看著他,低聲說:“謝謝了。”轉身離去,隨手,將琴擲于地上。
我以為會它會在我轉身的瞬間四分五裂,是的,我想,我得承認,都結束了,即然結束了,就要斷得干脆,斷得絕決,各自遠走,各自幸福。然而,衣袂風響,我轉回頭,怔怔的看著那少年的身形滑過,貼臥于地,那琴正好擲在他左臂彎中,左肩在地上一點,便倏地離開地面復又站立,我眼睛一亮,才發現,自己剛才的心緒完全沒有查覺到眼前此人的高明。
他帶著一臉疑問看著我:“姑娘這是為何?”
我緩緩的舒下眉頭,道:“見過閣下方才的身手,足可見令師的高明,今次無緣相見,當真遺憾的緊,改日再來拜會令師,告辭!”
我轉身欲走,見他依然看著懷中的琴,一臉莫明,我淺笑:“它現在是你的了。”
他一怔,我輕轉身形,提氣欲離,他追問道:“必須今晚修好么?”
我轉過臉看他,他笑:“能讓我試著修一修么?”
我看著他,他并不懂這把琴于我意義,而我自己也不解我的心態,方才,我不是急于修好它么?為何,只不過一轉念的瞬間,就放棄了。好吧,已然放手,這琴,這情,都再無我無尤。
見我沒有異意,他笑了。他的笑,怎么說呢,帶著些許孩子氣,小孩的那種快樂的就笑的笑意:“我幫你修好了,你請進來等一會!”
我遲疑的看著他,他右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那把斷了弦的琴,依然臥在他的臂彎,我的心緒有著淡淡的悲傷,看著他的期待的目光,我知道,我一向無法拒絕這種單純的,充滿期待的善意的目光,我順著他的手勢移步向前,步入清樂坊,他亦步亦趨,跟在我的身后進入店內。
店內的布置也還清幽,我立在店心,看著他將琴放在店中的空桌上,將桌上的燈撥亮稍許,夏夜,本不太黑,頭上屋頂外的青天,是燦爛的繁星。
他專注的看著這琴,將琴上殘留的兩根琴弦輕輕的撥動了一下,琴弦發出清悅的聲音,我的心,莫明的一痛,他抬頭看我一眼:“這種琴弦店雖有,卻配不齊,不如,我幫你全部換掉吧。”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的道:“我剛說過,它是你的了。”
他輕笑,將琴上的弦一古腦的全拆了下來,然后說:“請稍等。”便拿著那琴弦轉身步入后堂。
我不知道他拿這琴弦去做什么用,說真的,我并不懂琴,我只喜歡,在心緒無聊時,撥動琴弦,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肆意彈弄,高興時雖雜亂卻歡暢,不快時,則單調而嗚咽。
不一會,他便拿著新弦走了回來,看著我,笑:“那些琴弦雖然配不成一張,但卻甚為難得,所以我把它們留下來,也許可以用來配別的,你不介意吧?”
我微笑,搖頭,我不想再次重復我所說過的話,這琴已經與我沒有關系了。
見我微笑,他復又低下頭去將新取來的弦一一安上,緊好。他的手法甚為純熟,雖然我不懂,但,他的動作很快。想來,因是曲樂兒的高徒吧。名師高徒,想是不差的。
他裝好琴弦,隨手撥動了一下,音質似乎與方才已有許大不同,我卻說不出這不同在哪里。心念卻為那調子一動。
他看著琴:“我替你試下音,好么?”
我不由得失笑,見我沒有回答,他抬頭看我,我只得微微點頭。
他站在我的對面,輕撫琴弦,彈出一首憂傷的曲子。承轉高低之間,卻只是在肆意的釋放著悲傷。這曲子觸疼了我的心,因為,我的心,開始流淚,但我的臉上,不曾有淚。我不會,在一個陌生的少年面前流淚。我只是,看著他的手,一一撥動琴弦。這曲子,不為我所知。
往日情份,隨著這似一曲高歌卻隱含悲痛的琴聲中一一在眼前浮現,當余音散盡,他停止撫琴,抬頭看我:“好了,這把琴的憂傷,都已經釋放出來了,我再試一曲,好么?”
我怔在那里,為他的字句,這把琴的憂傷,這把琴的憂傷,是我心底的傷呵。
他快速的低下頭,我感覺,那琴弦還在為剛才最后的一個音符而顫動,他十指撫過,低低的琴聲,復又流出。
聲音很輕,曲調很柔和,淡淡的,向初春時節,撲面而來的風,微寒。
調子略略轉高,漸轉明快,我已經從他字句間的觸動中恢復,卻投入這琴聲中。周圍的空氣,有著淡淡的花香,是八月的桂花時節的空氣,暑氣將散時的空氣,清晨時的空氣,還有,清晨時,叫破夢魂的啼鳥。這曲子,有著無限的生機。
我不說話,這少年,高明的遠不止是他的身手,或者,是我的心將心情全寫在臉上,被他一眼看透。
彈完這曲,他將琴緩緩的推到我面前:“自己試試好么?”
我用右手隨意撥動琴弦,簡單的撥動幾個調子,聲音清脆明亮,他微笑:“不彈一曲么?”
我嘆一口氣,既然你堅持。
我將十指放于琴弦上,開始撫動琴弦,他的臉上現出錯愕的表情,因為我彈的正是他方才彈的第一曲。彈完之后,我抬眼看他,他愕然的站在那里,我說:“你不是說這把琴的悲傷都釋放了么,可是為何,它依然會做此悲壯之曲?”
他搖頭:“不可能,這只不過是我剛才隨手編的曲子。”
我淡淡一笑,他復又道:“好吧,既然你能彈奏出第一曲,那么,請試一下我剛才彈的第二個曲子,好么?”
我淡淡搖頭:“我不會彈的,我彈不出來。”至少現在彈不出來,我在心里道。
他一臉困惑:“你是誰?”
我的笑依然凄冷:我是誰?我必須得是誰么?!我就是我自己,不是任何人,好不好?
看著我凄冷的笑,他不再追問,輕聲說:“琴弦就像心弦,而你所彈出的曲調就如同你的心曲。傳唱千古的曲子,在于觸動人的心弦。”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與我講這些,他微笑:“說真的,你,比我彈的難聽。雖然你的悲痛,是真的。你不試試明快的曲子么?”
他用那種淡淡的,平靜的語調說著這樣的句子,我不知為何卻失笑無語。
以右手指背輕輕撫過琴弦,這琴聲,我有些不舍:“你不要它么?”
他微笑著搖頭,我琴抱在懷中:“你今天送我的東西,我無法判定價值,有機會的話,我再還你。謝謝你的曲子,告辭了。”
我的身影翩然的飄出店子,投向布滿星辰的夜空。
文于2007-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