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希望同你不要再有來世，以免再受如此相思之苦。”
我是一個坡上的守護神，不拒來人，不問過程。
坡上占滿了大大小小的靈，有花草樹木，狼虎蛇蟲，還有形態各異的往來行人，所有的一切只有我能看到，對它們來說，整個坡上只有它們自己。
每一個個體，都在做著只有他們自己能理解的匪夷所思的事。
坡上有一塊巨石，忘了是誰，曾給它取名為瞭望石，因為站在它上面可以看到很遠的風景。
一個女人的靈，自死后，已經在石上站了十年之久，而她目光所至，是坡下一個僅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莊，平日里炊煙裊裊，頗有些生氣。
“你給我回來！”一個女人帶著哭腔不顧及體面地在街道上大聲叫喚，而她前方，一個落魄書生樣的男人提著酒壺背對著她獨自向前走去。
他們是一對夫婦，都姓程，一個叫程無雙，一個叫程迎夏。
程無雙出生在一個武術世家，父親給他取名為無雙，就是希望他好好習武，取得功名，成為武狀元，能夠舉世無雙。
無奈程無雙從小體弱多病，且不愛習武，成天只喜歡在房間里咬文嚼字，看那些書皮發黃破爛的舊物，父親每次看到都會大發雷霆，把舊書撕毀焚燒，家里的舊書越來越少，程無雙就偷摸著攢錢買新書。
程無雙六歲的時候，有了一個弟弟，叫程無對。
到了程無雙十六歲的時候，他仍舊不好練武，只喜讀書，而程無對，已經可以跟比自己高一截的成年人切磋較量，父親也不再對程無雙有所期待。
十八歲，程無雙跟父親鬧翻，憤憤離家，誓要考取功名，否則再不回鄉。
十九歲，程無雙落榜，卻在途中識得一位女子，兩人互生情愫，那個女人，就是程迎夏。
程無雙回到程迎夏的村落，成了村里的上門女婿，程迎夏雙親已逝，天為母，地為父，鄰里皆是證婚人。
程無雙在成親的時候對程迎夏說了一句話：本覺寒冬未有期，怎料春去迎夏來。
程無雙允諾定會再考功名，給程迎夏好的生活。
為了支持程無雙的抱負，程迎夏擔下了兩人所有的日常生活，而程無雙也不愿辜負良人，寒窗苦讀，半步不出家門。
往后的第三年，或是天妒英才，或是時運不濟，別說狀元，程無雙又是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始終是一個窮酸的落魄秀才。
程迎夏沒有一句怪罪，在程無雙落榜的那一天做了一整年來最豐盛的一頓飯菜，笑著鼓勵他再考便是。
世界上痛苦的事數不勝數，求而不得，是其中之一，程無雙的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大部分都用在了讀書上，此后不知還有多少年，程無雙第一次覺得自己選錯了路。
努力，也不一定會得到回報，這才是世事常態。
程無雙慢慢地開始接受一些替人落筆，幫人寫字的零工，每日賺得幾文錢，會在落日前去到鎮上的小賭館，落日后，輸的精光回來，還帶著一身酒氣，日復一日，愈發渾渾噩噩。
程迎夏仍然毫無怨言，每日天黑在涼炕頭上做著針線活等待程無雙醉酒歸來，由于程無雙的嗜賭酗酒，生活也愈發辛苦。
就這樣，日子轉瞬即逝，兩年過去，很快便又到了科舉考試的日子。
程無雙如往常一般，替人寫好字，拿著幾文錢，無精打采地往鎮上走去，誰知一只胳膊突然被人拽住，回頭一瞥，是程迎夏。
“馬上又要考試了，你回家多準備準備吧，盤纏我已經給你攢好了。”程迎夏語氣溫柔得就像夏日里吹來的涼風，愛意透著身體深入骨髓。
程無雙空洞的雙眸甚至不愿回頭多瞥一眼，甩手向前走去。
“你給我回來！”程迎夏在程無雙的身后不顧體面的大喊，淚水縱橫，流的滿臉都是。
兩天，程無雙沒有回家，程迎夏也兩夜都無法入睡。
第三天，程無雙歸來，眼神里反常地充滿了光采，他似乎忘了自己兩日的夜不歸宿，若無其事地帶著興奮對程迎夏說：“幫我準備準備，我要提早進京，今年的考試會有許多往年的落榜秀才與我同去，一路上我們可以交流備考。”
程迎夏笑著說好，輕輕拍打著程無雙脫下的落灰外衣，撣去衣服上幾根纏亂的長發。
臨出發前，程迎夏給程無雙帶上一串手鏈，上面鑲了一顆用菩提子打磨出來的鏤空骰子，而骰子里面，是一顆色澤光亮的赤豆。
程無雙不解。
“骰子里面的紅豆寄托著我對你的思念，你一去就是一年，想我時便看一看它，做成骰子的樣子也是希望你要記得不許再嗜賭，別忘了當初的抱負，和你允諾我的事。”程迎夏微笑著說，朝程無雙溫柔地抱去。
程無雙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應允了一聲便背身離去，沒有留下其他的任何話。
程無雙走后半年，程迎夏繼續日日勞作，終于有一天被長期的勞累壓垮身體，虛弱得甚至不能下床，小鎮上的賣藥郎中也束手無策，只能吃些補品養著，好在這個從坡上望下來巴掌大的村落，一人出事，全村照顧。
又強撐了半年，家里的積蓄早已耗盡，田地也因無人耕種早已荒廢，鄰里們沒有辦法再向一個本無血緣關系的姑娘繼續給予幫助。
數日后，程迎夏魂魄便飄到了安靈坡上，走之前她對鄰里們交代了最后一句話：“如果無雙高中回來了，請幫我與他說聲對不起，沒有好好地等到他。”
再數十日，鎮上傳來消息，程無雙高中狀元，整個村莊又喜又悲，每個人都在想著該如何跟程無雙去說這件事。
往后十年，程無雙沒有回來。
或許再過幾個十年，他也不會回來。
這個女子，也不知道要在石頭上站多少個十年，或許幾世輪回，才會有一個長相貌似并同樣叫程無雙的男子，進京趕考路過這個村落，女子的魂才會安然離去，重新投胎。
作為靈的她，眼里不見往來世人，耳里不入凡塵俗話，所以她永遠不知道她的程無雙是否已經考取功名，如今又在何處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她的世界里，也不存在時間。
思念入骨，長年累月，堆積成疾，這是程迎夏今世的因果，數百年前，一個叫程無雙的男子也在這塊石頭上站了上百年，而程迎夏的手腕上，有一道只有我看得到的紅色勒痕。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這是出自于哪一個文人，我死了太久，已經記不得了，想必也定命途多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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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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