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很少回去。
印象中那里似乎永恒——天高云淡,氣朗風清,仰頭喊叫一聲就能聽到回聲,木頭制的小方凳子上一坐就是一天,看書、曬太陽、聽風聲,或者,望著藍藍的天空做夢。云慢、光慢、蚯蚓慢、雞鴨慢、步子慢、日子,也慢……
兒時,急著掙脫山水的束縛、草木的守護,可如今,卻無法不去懷念――那間低矮的陳木屋子,桌上落滿了灰塵的舊書,摔破洞像打了黑補丁的老瓷杯,還有,那些想緊緊攥在手里卻從攥住過的日子,還有——那個人。
是她陪我長大,從我尚在襁褓中開始。她牽著我的小手,扶我走路,教我說話。那時候她是一個年近五十歲的中年婦人,只是那時我還太小,關于那段日子的記憶像一團朦朧的霧,也許那時的她還很美麗,臉上沒有皺紋;雖然每天都起早貪黑地勞作,但身體硬朗,臉上也是春光滿面,走在田地間能掀起一陣輕風;彎下身子去割谷子的時候汗水浸透薄衣,隱隱約約能看到那潔白身體的微微顫抖。
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一輩子都在那座山里不曾走出來過。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她的孤獨、她的愛情,她的一切一切都給了那一座座大山和那一塊塊土地。她的哭她的笑,只有星星月亮看得見,陽光照耀過她,雨露打濕過她,狂風凜冽過她,大雪映襯過她,還有我們幾個孩子,老了她。
可是,她老去的速度似乎要快于我成長的速度。我已忘記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變得瘦了,小了,發絲脫落得厲害,銀白相間,腿腳不怎么靈便,牙齒竟也掉了好多顆,記憶力大不如從前。她患了風濕病,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是一個人生命的一小半。這病醫生沒有辦法根治,她只能靠吃止痛藥過日子,藥吃得久了,藥效也隨之削弱。尤其到了陰雨天,因為疼痛,她經常整夜整夜睡不著,傳出淺淺地壓抑地折磨地“哎喲”聲……
我與她一直很親,但我們又都是含蓄的,從來不輕易地表達感情,更不曾親昵地擁抱。盡管這樣,我與她也還是最親的。剛理事時,曾夸下大話說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她,如今長大了,先不說有沒有回予她應有的孝順,光是讓她見到我的機會都是少之又少;曾總以為長大了就能為她做很多事情,就能代替她受疼受累,現在想想,這就像一個可愛的玩笑話。這個女人用她大把大把的時光把我拉扯著長大,然而現在她自己老了病了痛了,我卻很少能在身邊伺候她。
小時候我是和她睡在一起的,冬天冷,我體寒,她總會為我把腳抱暖,生怕我凍著;夏天熱,屋子悶,她就讓我挨墻睡,生怕我熱著。我身體弱,經常生病,晚上睡覺總是咳嗽,一咳嗽就有痰,而她特別驚醒,為了不讓我起床吐痰凍著,只要我一咳嗽她的手就放到我嘴邊上,然后我把痰吐到她手里她再扔進火盆的灰里。如今我長大了,身體越來越好,冬天不再咳嗽,回家也是單獨睡一間房躺一張床,但為什么,我竟是如此思念那些個寒冷而又溫暖的夜?
我越來越大,去的地方越來越遠;她越來越老,步履越發蹣跚。尤記得剛離開她時,那種想念異常強烈,是洶涌的、是流淚不止的,因為外面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種種不確定與不安而想念她。這種想念像一塊色彩濃烈的布,隨著時間的推移,布也悄悄地褪了些許顏色,變成了淡淡的。因為熟悉了陌生的環境,也熟悉了陌生的面孔,心中沒有了恐懼也就不再依賴她給的安全感。所接觸的越來越多,所思所慮越來越全面而復雜,而恰在這時我突然發現,也只有對她的那份想念與牽掛才最是貼心貼肺,我突然意識到——如今是她需要我,而不再是我需要她。
想念那個時候鄉下的冬啊!很冷很安靜,特別是晚上。天上星辰點點,月光明亮冷清,偶爾一陣寒風呼呼而過,月光下樹枝的影子在跳著舞,瓦屋頂上氤氳著一縷縷薄煙,在黑夜里悄無聲息的消失掉。我們圍坐在火爐旁邊聊著家常,門,半掩著,火爐里的光把屋子照的通亮。爺爺偶爾吧嗒一桿子旱煙,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奶奶就給我講她所知道的故事:鬧革命的時候,很多人無緣無故就被拉到河灘里用石頭砸死了,頭掉在地上,腦漿濺得到處都是……奶奶還說爺爺可是個禍害,哪里都少不了他,害人的事情可沒少干,爺爺聽了也不反駁,只是慈祥地笑。奶奶還給我講那時候家里窮,沒有吃的,把一幅上好的石磨拿去換了糧食,現在這幅石磨又在哪家哪家……我們就這樣聊著,慢慢聊著,無止境聊著……
多好啊!
多希望,像那時候一樣——
夜,深了。我們熄了爐火安睡。
我依舊睡在奶奶的旁邊。
夜里,我聽著她熟睡地均勻地呼吸聲,我聆聽著,回憶著,在這溫柔的夜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