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原本,那夜的月是有些模糊的,風也已然疲憊,頹軟地搖著地上的一些草、幾朵花以及枝椏上同樣困倦的片片葉。在那樣的疲憊里,狗尾巴草的穗兒似是動了那么一動,輕輕往前或是往后轉了半枚硬幣那么大的圈兒,又猛地回到原處,就再沒了動靜。至于那些已被夜色噬去顏色的小野花,根莖牢抓著土壤,唯有幾點花骨朵隨著風的節奏懶懶地晃著腦袋,一下,再一下,好似困于沙漠的老者,不想卻又不得不邁下艱難的步。然而,沒過多久,罩住月亮的那層絹紗竟被那樣疲軟的風撕扯得不見蹤影。月又亮了。融匯于夜色的困倦、疲憊,沉浸于天地的頹軟、沮喪,就在那樣一不留神間,全都隨著從天而降的滿地月明而消失不見。
大地又恢復了生機。找不見蛐蛐兒,卻看見草葉輕輕搖;看不到蛤蟆,卻也能聽著蛤蟆呱呱響。月光下的綠披著灰暗,黃也帶著夜色。家屬院后面的空地上,兩個饅頭狀的金黃麥垛正在大地這個蒸籠之上,接受月的審視。麥垛已被掏空了心,洞口被一捆扎好的麥秸虛掩,而就在露出的那道縫里,兩顆小腦袋歪歪斜斜地抵在一處,兩雙小手各自托著腮,翹起的四條腿肚子碰了又開、開了又碰,就那么自在逍遙地趴在垛里看月亮。
“噓,”小柱兒放下托著腮的手,食指尖抵了下嘴唇,接著便往月亮上指,“你看,一個人,一張桌,桌子上是個什么?”
小柱兒瞇著眼睛用力看:“你能看得清楚不能?”
威威也看不清月亮里的桌子上究竟放了些什么,但威威的肚里有故事,故事里又有月亮,于是,昂起下巴,語調里帶著些神氣:“我奶說了,月亮上住的是嫦娥,養了只兔子,桌子上的指定就是兔子。”
“那另一面呢?月亮不讓我們看到的那一面呢?是不是嫦娥家的院子?種著點兒絲瓜梅豆,還有向日葵?”
月亮的另外一面藏著些什么,威威的奶奶也沒告訴過他。小嘴里嘆出一口氣,怪月亮不肯讓他看個清楚,又怪奶奶不把故事講完,害他不能神氣到底。小孩子特有的壞脾氣從他的眼睛、鼻孔及至兩腮鼓鼓的肥肉中蹦出來。
“種著石頭!”他一咋呼,咋呼完,又立馬羞答答地笑了。
“一人一半。”笑聲中,威威從兜里摸出兩塊黑得透亮的弧形石頭,遞了一塊到小柱兒手上,小柱兒肥臘腸狀的手指便附上石頭,好奇地摳觸著它的一肌一理。
的確是塊難得的石頭。明明是塊石,卻仿佛拋了許多次光,覺不出半絲裂紋,也看不出半點凹凸,倒像是鑲了層黑色的玉,那么溫潤,又極為雅致。小柱兒捏著自己的那塊石頭,瞄準了頭頂的圓月朝天空舉起,一旁的威威也照著小柱兒的樣子,瞄著月亮舉起另一塊。兩塊石頭壓著月亮的底盤合在一起,剛好一輪新生的黑色月盤。
“圓了。”小柱兒說。
“圓了。”威威也說。
一
名聲是修養的成果,在耕種、施肥、收獲的途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要付出些心血。在這一點上,小柱兒的媽媽翠蘭便是位極辛苦的勞作者。
翠蘭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這便讓她極為歡喜。太高太矮或者太胖太瘦,都容易出了風頭,唯有中間這個安全范圍,既不能讓人挑出毛病,又不會一不留神招了妒忌。除了外在樣貌,翠蘭的大腦也時刻拿捏、審視著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安全范圍里的尺度。與某某的談話有沒有失了分寸?與誰誰的玩笑是不是開得體面?有沒有該幫的忙沒給人幫到位?該制止的不義之舉有沒有勇敢制止?……她永遠在為生而為人的教養與聲名而忙碌。
小柱兒的家與威威的家是緊挨著的兩處院子,院墻的東面是威威奶奶種的黃瓜,西面則為翠蘭點下的絲瓜藤。小柱兒在院里一聲“阿嚏”,威威立馬一句“呦,感冒了呀”傳過來。
這天,威威的媽美菊從自家院門出來,敲開小柱兒家的門,翠蘭開的門,剛一見面,翠蘭的腦袋里便涌出一堆各色各樣的熱情話來,從迎客到閑談再到送客,各種帶著笑的語句在她裝滿尺子的腦袋里堆擠,怎想,想到的東西太多,話到嘴邊,竟只剩下驚喜與慌亂,其余的,全給咽了回去。
“進來坐呀,快進來。”翠蘭開了門,招著手迎她進屋。
中國人重禮數,這是修養,也是體面。美菊隨著翠蘭進去,放下手里的東西——一個果籃和一個點心盒子。翠蘭和美菊都是典型的懂禮數的中國人,即便是去鄰居家串個門,也定不能空著手,禮物必須是雙數,講究個好說頭。
“來就來,還拿什么東西?”翠蘭一邊皺著眉說她,一邊從茶葉罐里倒出幾朵淡香的粉玫瑰,沏好了茶,又把零食盤子上的空格一一填滿——牛軋糖巧克力藍莓松餅槽子糕,還有幾枚點著紅點兒的酥皮點心,把盤子端到美菊跟前,“歇歇,歇歇,邊吃邊聊。”
翠蘭還沒騰出心思去察覺美菊今天的異樣,就在美菊忽閃著眼皮猶豫不安時,她還盤算著家里還有什么好吃的零食,想著一會兒該怎么留她在家里吃飯。直到美菊磕磕巴巴地說“翠蘭,別忙了,有個事……”,她才回過頭坐下,認真地提起耳朵聽美菊往下說。
然而,美菊并沒說下去。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美菊的那扇窗里,一會兒飄過“算了,不問了”這么些字,一會兒又飄來“還是問問吧”這樣的妥協。最后,她開了口。
“翠蘭,有件事……嗐,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問問,隨口一問。”
翠蘭剝了塊巧克力,遞給她:“吃。”
“什么事兒?你說。”她接著說。
“威威她奶,不是藏著二十塊銀元嘛,這不,不、不見了。”話頂著她又薄又紅的臉皮,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一句話說完,嘴唇竟沒了安在去處,合了開,開了合,最后,咕嘟幾口,吞下了一杯水。
翠蘭還沒怎么聽明白,說:“我知道呀,老太太那天還拉著我,要給我看她的寶貝,說要去首飾店里化成銀子,打幾件首飾。”
笑著說完,才想起來問:“呀,不見了?什么時候的事?”
“就……就給你看過之后,再找,就……我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就想問問,你瞧見老太太放哪兒沒有?年紀大,什么都記不住。”
翠蘭聽明白了,給自己看過之后,老太太的銀元就沒了。她仔細地往回找那天和老太太打交道時的記憶。
那天下午,兩家院里只有她和威威奶奶在家。
“翠蘭,翠蘭,在家沒有?嘗嘗我做的木瓜餅子。”老太太隔著墻頭叫她。
她是拎著一盒紅腸和半口袋帶著土的花生去的,吃完木瓜餅,倆人坐在老太太鋪著粗布單子的床上閑扯。
“妮兒,大媽給你看樣寶貝。”說著話,老太太掀開兩層褥子,從枕頭邊的角上摸出一個雕花木盒,打開,銀元。
翠蘭一愣,愣完,趕緊讓老太太合上蓋子:“哎呦大媽,您可得把這寶貝收好,千萬別讓外人知道。”
老人開始了回憶。
“我爹疼我,臨閉眼,悄悄把我拉去,把這東西全給了我,我那幾個哥哥,全都不知道。”
“一輩子,藏了一輩子,最危險的時候,我就縫到布袋里頭,埋土里,最餓的時候,愣是一塊沒舍得花。”
翠蘭明白,在威威奶奶的心里,這二十塊銀元早已不是銀元,是死去的爸爸的鼻、是眼、是嘴,是一切能夠拼湊出愛與惦念的回憶。她想說些安慰的話,可是腦袋里的尺子還沒來得及把那些話一一度量,威威奶奶又開了口。
“化了吧,化成銀子,打幾件首飾。”
“妮兒,你帶我去,成不成?”老太太問她。
翠蘭沒答應老太太的請求。把別人一輩子的念想化為烏有,翠蘭自認沒這么堅硬的心。更重要的是,她絕不能跟老人有金錢上的牽扯,尤其是在兒女都不知情的私下里。萬一老人亂了記性,這錢出了差池,可是說也說不清了。然而,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如此小心謹慎,竟還是出了亂子。老人的銀元不見了,在給她看了之后就不見了。這是什么意思?說到哪兒去她都脫不了嫌疑,她成了竊去銀元的嫌疑犯!翠蘭心里埋下了一塊大石,緊緊壓著她,她實在想不出,那些個僅僅是看了一眼,沒摸沒碰更沒動過的銀元都哪兒去了呢?
正剝著糖紙的手忽地落下,翠蘭的臉色變得有如石灰那么蒼涼暗淡。她正了正身子,極力搜尋一些最精準的語言把那天和威威奶奶的相處過程一五一十地說給美菊聽。
不等她說完,美菊明白了她的意思,趕忙截住她的話:“我聽明白了,聽明白了,那什么,我就是問問,看能不能幫老太太盡快找著,畢竟,老人藏了一輩子的念想,是不是?指不定哪天就忽地冒出來了,哎呀,老人的記性……就這么邪門。我回了,回了,千萬甭往心里去呀。”
美菊說著、笑著,起身要往外走,一肚子心事的翠蘭竟忘了留她在家里吃飯,也忘了讓她帶些東西回去。不重要了,一頓飯、一些依著禮數的回禮,都遠不如一個人的名聲重要。老太太的寶貝不見了,見了她之后就不見了,對一個尤其看重聲譽的人來說,這是何等的恥辱。她想著一切可以證明自己清白的辦法,卻什么都沒想出來。
之后,美菊對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親近,或者說,比之前更加熱情、更加親近,但一切的熱與親都不能融化翠蘭心里的那塊巨石。
“美菊,威威奶奶的銀元,找到沒有?”
“床底下呢?掉沒掉床底下?”
……
見了面,她總要這么反復地問上幾遍。莫須有的罪惡讓她惶恐,她是多么害怕,害怕美菊或威威奶奶把這事說出去,害怕別人指著她的鼻子罵一句“小偷”。事實上,美菊和威威奶奶并沒把這事說出去,有教養的人不會干出格的事,萬不能隨意地污了人家名聲、惹了人家不快。
二
起初,小柱兒并不知道媽媽心里壓著的那塊巨石。
傍晚,翠蘭拎著些蔬菜水果從市場回來,看著被夕陽眷顧的街道在眼前溫柔延伸,路邊偶有三兩人站立于這份溫柔里或是私語,或是言笑,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揚起,臉上掛起一彎月,攏著兩排潔白細牙。
胡同口,小賣部的老板娘和旁邊汽修店的花姐立在一處,一齊抱著膀子嘀嘀咕咕,又一齊甩著胳膊指指點點。翠蘭的笑已掛在臉上,她走過去,想說句“來,拿個蘋果吃去”,距倆人還有一米來遠,卻聽見正竊竊私語的二人同時落了法槌,啪嘰一聲響,就見裹著層干皺褶的手往外一指:“小偷!”
誤會就這么來了。
倆人的談話本與翠蘭毫不相干,但好巧不巧,“小偷”這倆字偏偏讓她給聽去了。翠蘭一下想起威威奶奶丟失的那些個銀元,這是不是在說我呢?這事是不是被說了出去?完了,沒辦法做人了。更巧的是,老板娘和花姐各自在自己的心事里頭忙碌,誰都沒瞧見翠蘭,以至于翠蘭走到倆人身邊了那二位竟沒一人和翠蘭打聲招呼。這下,翠蘭便坐實了心底的猜測——這就是在罵我是小偷呀,不然,好好的鄰居,怎么連招呼都不打一聲了呢?她心里的石頭亂滾,渾身燒得滾燙。伴隨著臉紅的是一陣惱怒,她惱美菊、惱威威奶奶,怎么能毫無根據就把這事宣揚出去呢?怎么能這樣妄自敗壞人的聲名呢?這是冤枉人,這是欺辱人。
委屈咽進肚子,世間最無用的東西怕是眼淚了吧。她把那兩滴眼看著就要落下來的淚收回去,扭臉從胡同口跑開了。
“威威,威威,斗蟈蟈兒去呀,斗蟈蟈兒去。”
沒進家門,翠蘭就聽見小柱兒在院里叫,心里積著的火瞬間燃起,一把揪住小柱兒的衣領往屋里拽:“滾進來,給我滾進來。”
小柱兒的驚訝大過害怕,惶恐地盯著從沒發過火的媽媽,蟈蟈兒籠子掉在了地上,里頭的活物不斷地叫喚。
“你還跟他玩兒呢是不是?人家都指著你媽的鼻子罵我‘小偷’了,你倒跟他們一起來擠兌我,你還有點兒是非沒有?冤枉人,怎能這樣冤枉人?”
蟈蟈兒還在叫,叫聲里多了小柱兒嗚囔嗚囔的哭。翠蘭的心開始疼了,她悔不該失態動怒,悔不該自己沒本事證清白反倒拿孩子撒氣。她輕輕抹掉小柱兒臉蛋上的淚珠,把地上的蟈蟈兒籠子撿起來,放他手上:“媽不好,媽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翠蘭的性子極好,即便遇上不講理的人、攤上不講理的事,她也要一遍遍地找著自己的不是,然后把對方的錯處極為和氣地一點點地暗示,暗示完,還免不了一通反思——誤會人家了沒有?話說重了沒有?傷沒傷著人家臉面?就是這樣一個和善的人,如今被逼得發了怒。同樣的憤怒與委屈,放在別人身上興許也就那么回事,但放在翠蘭身上,便不能不惹得周遭人的憤慨與同情。
小柱兒心疼媽媽,媽媽因怒火和委屈而脹紅的臉,他無論如何都難以忘記。
晚飯過后,小柱兒在屋檐下的臺階抱膝而坐,屋里是翠蘭和小柱兒爸爸的談話聲。
翠蘭沒管住眼里的淚,聲音似乎是從鼻子里擠出來的,中空而沙啞。
“沒臉面見人了呀,這事兒一天鬧不明白,我就一天不得清白,小偷,走哪兒都被人指著脊梁罵小偷,還怎么活人?”
“與其這樣,倒不如死了算了,以死明志。”她又說。
“你……你這是說的什么傻話,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嘛。”這是小柱兒爸爸的聲音。
直到夜深,談話聲依然沒有停下,小柱兒明白了一些事情,一些本不存在卻又似乎實際存在的罪惡在他的心里有了些模糊的輪廓。
小柱兒輕輕回到自己屋里,插上門,從抽屜最里面取出威威送給他的那塊石頭,透過窗戶,像那天晚上一樣瞄準月亮照了照,恰好缺了另外半邊。
“威威,再見了,以后就不要一起玩兒了,就這樣再見吧。”
“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可我不能讓媽媽生氣,你懂嗎?我不想背叛媽媽,我不要做叛徒。”
“我不能讓媽媽死,不能讓媽媽死……”
孩子的淚吧嗒吧嗒落在了桌子上,的確,在他那樣簡單卻又無比單純的頭腦里,已然把自己家與威威家割裂開來。威威奶奶惹了媽媽生氣,威威媽媽也惹了媽媽生氣,媽媽發了火,還要去尋死!他絕不能再和威威玩兒了,絕不能和威威家的任何東西牽扯在一起,否則,這一切都是對媽媽的背叛,都是往媽媽心口捅刀子。不,不能,不能讓媽媽生氣,不能讓媽媽死。想到這里,小柱兒啪地一下把那塊石頭扔在地上,他的心平靜了,仿佛扔掉的不是石頭,而是媽媽心里的憋屈與怒火。只有這樣,他的媽媽才會好好活下去。
翠蘭變了。
每天極早就出門,夜深才回來,還要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極少笑了,即便在小柱兒面前強裝樣子,那硬擠出來的笑還不如苦瓜讓人舒服。小柱兒知道媽媽為何這樣躲避四鄰,越是知道,心里也就越是難過、越是不平。
見了威威,縱使威威扯破了喉嚨叫他、揮舞著胳膊扒拉他,小柱兒都會頂著個似被鐵板固定住的腦袋,仰著頭,徑直走過去,仿佛迎面而來的不是曾經與他朝夕相處的威威,而是些不法侵略者,他需用僅有的尊嚴捍衛最后的正義。見了威威奶奶,他的眼睛就又變了。那里藏著兩頭餓狼,恨不能一口吞掉那個害媽媽難過的一臉褶子的老太婆。
小柱兒的態度讓威威覺出奇怪,翠蘭的躲避也讓美菊意識到銀元那件事確給翠蘭添了心事。“都怪我,都怪我,自個兒家丟了東西,反倒跑去問人家東西去了哪兒,糊涂,糊涂!怎么辦,人家心里有了疙瘩了,這可怎么辦?”美菊時常拍著腦袋罵自個兒,然而,她猜到的僅僅是事情的最表層,至于里邊藏著的諸多曲里拐彎的誤會,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想到。
誤會讓一個人憋屈,讓一個家凌亂,竟也讓一群人成了漫天雞毛。皆是誤會惹的禍!
春天了,目之所及皆為生命所在。只有在春天,歷經過許多波折的心才會發覺,原來,粉色竟有那么多種類,綠色竟也會慢慢長大;原來,枯朽與嚴寒終會過去,解脫,思想的解脫才是一切的根本。多么美,一個又一個的春天。
威威家的鸚鵡又在說話了。
“此事古難全。”它說。
“此事古難全。”它又說了一遍。
“上邊一句是個什么呀?笨鸚鵡,笨鸚鵡。”威威笑它。
“笨威威,笨威威。”
“臭鸚鵡,再說我們寶貝威威,就把你趕出去。”這是威威奶奶護犢子的聲音。
院子這邊,小柱兒獨自蹲在廚房加熱媽媽早上做好的飯菜。以往的春天,翠蘭總要采摘一籃又一籃的花草,仔細剪了多余的枝葉,插進注了水的花瓶,還會往小柱兒耳朵邊別上一朵最艷麗的花,笑他一句“小柱兒變成大姑娘了呀”。春天的色彩是媽媽給的,春天的味蕾也是媽媽打開的。榆錢窩窩、槐花餅子、一筐又一筐的水紅櫻桃……小柱兒總也吃不夠。可是,這個春天的一切都不同了,他連他的媽媽都不能隨時見著了。翠蘭還是極早地出門,極晚地回來,威威奶奶的銀元一天不回來,她就一天不得安寧。
被冤枉的人每天早出晚歸不愿回家,甚至想要以死明志,而冤枉人的人竟一家老小其樂融融樂語歡聲,小柱兒心有不平,小手攥成了拳頭。
他沒胃口吃飯,坐在臺階上盯著院墻一動不動。鸚鵡、威威、威威奶奶,連帶著越過墻來的黃瓜藤,一切都讓他厭煩。
家屬院后面是片空地,空地后面是郊區的村落,村落再往后則是一個不知因何事而被挖空的大坑。
“離那大坑遠點兒的呀,掉下去可就上不來。”
“淘氣?再淘就把你丟坑里去,摔斷條胳膊腿兒的,保準老實。”
因為這些話,誰家的孩子都不去大坑邊上玩兒。大坑并不純粹,玻璃碴、碎石塊、鋼筋水泥木頭樁,活像個隊伍,齊刷刷聚在坑底。人掉下去,不見得一定會死,但斷條胳膊瘸個腿兒,再渾身上下劃出幾道呲呲冒血的口子,卻是一定的。
這天下午,小柱兒沒心思做其他的事情,專蹲門口偷聽隔壁的動靜。先是一聲門響,威威爸爸出去了,沒過一會兒,門又嘎吱一下,接著就是噔噔響的高跟鞋,威威媽媽也出門了,最后,小柱兒從門縫里看見威威拎著幾個沙包,溜著墻根連蹦帶跳地往外奔。他竊喜,踮著腳尖從門后挪到墻根底下,豎了一陣耳朵,確信隔壁院里只剩威威奶奶一人,隨即把兩只小胖手在地上來回地蹭,蹭完,又拿粘著土的臟手往腦門上抹了幾把。
“奶奶,奶奶,我是小柱兒。”小柱兒鎖上自家大門,轉眼站在了威威家朱紅色的大門口,敲門前,還踢了腳門口蹲著的兩只石獅子。他叫得很真切,仿佛從沒恨過她。
威威奶奶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打開了門,確看著小柱兒立在自己身前,猛地激動了:“我的柱兒,讓奶奶親親,讓奶奶親親。”
說著,就把小柱兒攬到懷里,又說:“我就知道柱兒舍不下奶奶,是不是?”
在老人的懷里,小柱兒又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之前,那味道讓他心安,現在,這味道令他皺緊了眉。“虛偽!”他在心里說。
小柱兒掙開老人的胳膊,九歲,他已有足夠的思維去命令自己的表情。他可憐巴巴地祈求威威奶奶,拿臟兮兮的臉蛋望著她,以至于沒讓老人覺出丁點兒不對。
“奶奶,您幫幫我吧,幫幫我吧,我的玩具掉后頭大坑里去了,找不著,找不著了呀。”
“我晚上抱著它睡,白天摟著它玩兒,它就是我的朋友,奶奶,您能不能幫我找回來?能不能呀奶奶?”
小柱兒急紅了鼻子,老太太不忍心,一雙老手撫著他的臉蛋,干癟的皺紋剌得他覺出輕微的疼。威威奶奶雖然六十多歲,腿腳卻向來不利索,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還要一步三歇。小柱兒提出要去大坑邊上,老太太立馬瞧見一片坑坑洼洼連磚頭帶瓦塊的小土路,她想去,可這腿能不能配合著點兒呢?她猶豫了,但猶豫還沒持續三秒,一咬牙,說:“走,奶奶給你找去。”
就這樣,小柱兒一路跟在老太太身后。威威奶奶又矮又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像極了圓滾滾的不倒翁。小柱兒曾偷偷笑過她,但眼下,她不再是惹他發笑的不倒翁,也不是威威奶奶,而是他的獵物。沒錯,這正是他精心設計、小心騙來的獵物,他要瞄準她、推倒她、看她掉下坑去,看這個害媽媽難過的罪魁禍首嗷嗷慘叫。他的大腦沒有停歇,他需要思考怎樣才能創造絕佳的機會,需要判斷如何才能以一個九歲孩子的力量把一個六十多歲老太太推進深坑,他還需要想象,想象著威威奶奶掉進深坑之后的模樣——骨頭斷的時候會不會有聲音?玻璃劃破皮膚時會不會染一大片血?她將會怎樣摔下去呢?打著滾,還是徑直墜下?……他的一切思考都是危險的。既然社會的不公欺辱媽媽的良善,既然壞人的詭計總以勝利告終,那么,就讓他以殘忍遏制猖狂吧。如果世界不能還清白人一個清白,那就不要清白,倒不如給壞人設下一道陷阱,哪怕這陷阱只能讓他們因此而流下一點血或者一滴淚,也是好的。小柱兒如此想著,最后,他看了眼天空,默默問到:“媽媽,惡人總該付出些代價,對不對?”
威威奶奶走到了大坑邊上,圓胖的身子艱難地蹲下,腦袋往下探,如果青蛙能吃得這樣胖,定會是這個模樣。
“小柱兒,掉哪兒片兒了呀?奶奶怎么找不到呢?”老人的氣有些不夠用,抬頭緩了緩,又繼續悶下腦袋,四處搜尋。
危險在背后一點點靠近,她全然不知。她的身后,小柱兒靠近了一步,又一步,他已把力量挪到了手腳,手掌向著老人的后背伸開,做好了往前推的姿勢。還有兩米,還有一米半,還有一米,喔,他要把她推下去了,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他突然看到了威威,看到自己正和威威一起躺在麥垛里看月亮,威威笑著看他,那笑容蘊含了多少信任與友愛。轉眼,他也看到了媽媽,媽媽好可怕,她的眼睛像獅子,憤怒的獅子,在朝他撲來,似要把他撕咬。
“媽,媽,你怎么這樣瞪我?你應該為我鼓掌呀,我要為你抱不平。”
“媽媽,你為我加油啊,祝我好運吧。”
……
停在距威威奶奶一米遠的地方,小柱兒在心里與媽媽對話,可是,在他的腦畔,媽媽的臉始終沒有卸下失望與憤怒,而這種憤怒要遠勝于“小偷”二字帶給她的一切波瀾。
威威奶奶的兩片肉嘴唇還在一開一合:“哪兒呢?到底哪兒去了呢?”她不曾察覺危險的逼近,也不曾知道危險的撤離。一米半、兩米、兩米半……小柱兒在一步步后退,隨著腦畔里的威威和那個憤怒的媽媽一步步后退,離老人越來越遠,后來,便直接跑開了,留下一陣黃土在空中翻滾。他的心空了,似又很滿。難過,不知從何而來的各種難過淹沒著他。他委屈、他生氣、他自責、他抱歉……這個九歲的孩子,終究沒能被惡念打敗。
他抬頭,初升的月,缺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