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間,雨好似沒完沒了了一般,總是淅淅瀝瀝個不停。
阿桑同往常一般,在河邊洗完了衣服,靠在那棵大柳樹上發著呆。阿桑抬起頭就能看到那座石橋,橋上常年過著風,落著雨,卻仍舊堅固如初,只是橋邊厚厚攀著的青苔暴露了它的滄桑。
那天也是這么個濛濛的雨天,阿桑在雨中洗衣,雙腿因為蹲下過久而發麻,她站起身喀啦地動動脖子,抻了個懶腰,抬起頭,就看見他從橋上經過。
他是誰呢?他穿著白長衫,頭發短短的立著,看上去很精神。阿桑相信她這個小鎮子是不會出這般的人物的。所以他是誰呢?他牽著馬,步伐那樣緊湊焦灼,他一定是從哪里趕路而來的,那他又要去哪呢?
阿桑對這個過路的男人充滿了好奇。那個人和她所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不像那些打魚的,砍樵的,賣貨的,修路的……各式各樣的男人都不及他。他像畫里的人,夢里的人,或者是傳說里山中的精怪,或者是神明吧!她的世界里,只有做不完的飯,洗不完的衣服,挨不完的罵,受不盡的苦。日復一日枯燥的生活讓她的心早已麻木,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不過就這樣了。但這個人的出現讓她開始渴望一點別的什么,是什么呢?她也說不清道不明。
盲眼阿嬤是最先發覺阿桑變化的人,怎么會發覺不到呢。常常洗著衣服就半天不歸,三天里打碎了兩個碗,菜里不是淡得出水就是咸的齁人……老阿嬤到底多活過幾十年,她氣急敗壞地站在門前敲著拐杖,喃喃地謾罵著那只又不曉得跑哪里去的小白眼狼。
阿桑成天被阿嬤罵著也不是不難受,但她必須忍著。她是阿嬤撿來的,所以她沒有任性的資本。親生的父母都拋棄了她,但盲著眼養活自己都困難的老阿嬤卻是將她一點一點拉扯大了。就憑著這一點,她就得戳著心對她好!
阿桑就這樣日日發著怔,恍恍惚惚過著日子。那個人再沒來過,阿桑時常懷疑那個細雨蒙蒙的早晨大概是個夢吧。但只要看著那橋,那時的場景卻又分毫不差地從她腦子里呼嘯而過,那日的風好像都還帶著熟悉的溫度從她耳邊拂過,那時的雨好像又淅淅瀝瀝落在她臉上了。不是夢,哪有這么真實的夢呢?
她日日都會去橋下呆一會兒,癡癡地望著那橋,日日都等,日日都盼,到后來記憶都漸漸模糊了,那個人卻越發深刻地印到她心里去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著了魔般非要記著這么一個人,一個她甚至還沒看清,甚至還不相識,甚至都不算相逢過的人。阿桑有時想,那個人大概是給自己下了咒吧!
阿桑覺得自己像是將生命停在了那天,但事實就是,過完這個春天,她就十九歲了,離那個夢一般的早晨已經過去了四年,她長大了。
化雪以后,已經有三撥人提著米酒和紅紙包上門來找盲眼阿嬤了。這個女孩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清秀,又是個能干老實的,確實是有著受歡迎的資本。阿桑默默地搖了三次頭,阿嬤的臉色也一次比一次難看!
“不論下一家來的是富少爺還是叫花子,你再敢搖頭,我這門你也莫進了!”
于是阿桑只得妥協。下一家來的是橋那邊釀酒的人家,男方二十來歲,眉目端正,家中也算殷實,任誰也都再挑不出毛病。大家都說阿桑這是不知積了幾輩子的福,托了段好姻緣,日后半生無憂了。
阿桑躲在柳樹下哭了一日,總算抹了眼淚回房里去繡她的嫁衣了。阿嬤近日里也體貼了許多,不再沖著她大吼大罵,粗聲使喚,偶爾還摸進房間默默地陪她坐一晌。
阿桑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前所未有的平靜。她不再心慌,不再焦慮,不再癡候在橋下一次又一次地希冀而后又失望。她的心里在婚事定下的那天仿佛不知怎的下了場暴雨,把從前那些洶涌著的情緒給一股腦沖刷得干干凈凈!對于未來,她不再害怕,也不再期盼。
她想,那個人,我是再遇不到了!
這之后,她不再去那橋下了。即使是洗衣洗菜也寧愿繞著遠路,不愿再踏足那塊禁地。
她的嫁衣繡的很慢,足足繡了一年才得以完工。于是她出嫁的日子就定在了春天,門口那棵阿嬤撿到她的桑樹已經抽出了新葉,橋那邊也漸漸氳起了新釀谷酒的香味。據說那是她婚宴上要擺著的酒,男方家未必忙活了將近半年。他也是用了心思的,阿桑覺得自己應當感到高興,她對著鏡中鄭重裝扮的自己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眼里的散不去的憂郁卻使她看上去像樽精致的泥像,美則美矣,卻毫無生氣。
轎夫的步子顛三顛,阿桑即將要啟程了。盲眼阿嬤倚在門上聽著歡喜的樂聲淚眼汪汪,阿桑留戀地望望她,最終還是拉下了轎簾,安安分分地坐了回去。她即將要作為別人家的一員離開這里,這個老人家脾氣雖壞,可也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轎子搖搖晃晃,她的心也跟著恍恍惚惚。
這天難得沒有下雨,布谷鳥被鑼鼓和鞭炮驚嚇不小,“布谷布谷”地飛往林子里去了。
“前頭要過橋咯,新娘子坐穩!”外頭不知哪個轎夫善意提醒著,這粗獷的一嗓子倒將阿桑的注意力從布谷鳥拉了回來。
她低頭看看自己,吃驚地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竟分成了兩個。
一個仍披著嫁衣乖乖坐在轎中奔她的新生活去了。一個著她平日的樸素衣裳,挽著袖子,那兩只白皙靈巧的手攀住了轎門,輕輕松松躍了下去。她踏上那座石板橋,她笑著想,這是他走過的路吧!
這另一個她想著想著,笑著笑著,義無反顧地跳進河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