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在某次轟炸中失蹤了。鄰居們后來告訴我——他們兩個人去找我了。他們奔向了火車站……
我已經(jīng)五十一歲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我還是想媽媽。
最早得知阿列克謝耶維奇,是在某個談話類節(jié)目。主持人說,有人對作者獲得諾貝爾獎感到不滿,認(rèn)為她的書不過是紀(jì)實(shí)文學(xué),既非詩歌,也不是小說散文,不符合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要求。甚至有人說,作者是憑政治立場獲獎,而非她的作品。
我沒去調(diào)查阿列克謝耶維奇是否對這些批評做出回應(yīng),只是先后看了她的兩本書,一本是《切爾諾貝利的回憶》,另一本就是今天想推薦的《我還是想你,媽媽》。
看完《我還是想你,媽媽》,深刻體會到授獎辭中“對我們時代的苦難和勇氣的紀(jì)念”是何意義。我認(rèn)為,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之所以感人,無非“真相”二字,真相可以很殘酷,可以溫情脈脈,但不可以被改寫。
所有她采訪的人物,都是無名之輩,口述中,很少見他們憤世嫉俗,惡言相向,抱怨世道不公。文字中,只有事過境遷后平靜地描述,鏡頭對面的悲傷和痛苦,也許只能在那些省略號的沉默中才能體會。讀過,才知道戰(zhàn)爭的另一面,才知道除了一將名成萬骨枯,背后還有多少破碎的家庭,多少破碎的人生。
曾經(jīng)有人問葉嘉瑩先生,讀古典引文究竟有何用。葉先生回道,它可以使你人心不死,哀莫大于心死,人心不死很重要。
同樣,我想推薦這本書,它述說什么是戰(zhàn)爭之殤,什么是親情,什么是命運(yùn)。
也許下一次有人高喊為XX而戰(zhàn)時,我們會想起這本書,想起被戰(zhàn)爭碾壓過的歲月,多一份理性;也許當(dāng)下一次為這樣或那樣的瑣事與親人朋友爭執(zhí)時,我們會想到命運(yùn)的無常,會感恩這一刻的相聚,會如最后一段摘要的母親,成為一個更寬容更溫情的人。
大人說:“他還小,不明白。”這讓我感到很驚訝:“這些大人真可怕,為什么他們斷定,我什么都不明白呢?我都懂。”我甚至覺得,我比大人還要懂事,因?yàn)槲也豢蓿麄儏s哭。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一個男人,他長得像爸爸。我跟隨在他的后面,走了很久。我沒有見到爸爸死去的樣子……
我和媽媽哭了兩天,躲在家里,小聲地哭。第三天,那個德國人和兩個偽警察又來了,說:“你們準(zhǔn)備去收尸吧,把自己家的土匪埋了。”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的尸體漂浮在水坑里,那已經(jīng)不是墳?zāi)梗闪怂N覀兡玫氖亲约杭业蔫F鍬,我們一邊挖坑,一邊哭泣。可是,他們說:“誰要是再哭,就開槍打死誰。要笑。”他們強(qiáng)迫我們笑……我低著頭,他走上前來,端詳著我的臉,看我是笑還是哭。
他們站著……所有年輕的男人,漂亮的男人……他們微笑著……我已經(jīng)不怕這些死人了,而是怕這些活人。從那時候起,我就怕年輕的男人……
我沒有出嫁,不知道什么是愛情。我擔(dān)心:萬一我要是生個男孩呢?
過了許多年,我才知道,他們挖掉了媽媽的眼睛,扯掉了她的頭發(fā),把乳房都切了下來。小小的嘉麗婭,藏到了小樅樹下面,敵人沒有找到她,就放出了狼狗。那些狗一塊塊地把她叼了回來,媽媽當(dāng)時還活著,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的眼前……
黑衣德國人用機(jī)槍瞄準(zhǔn)我們,我明白,他現(xiàn)在要干什么。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叫喊,沒有來得及擁抱最小的弟弟……
我在媽媽的哭泣聲中蘇醒了過來。是的,我覺得,我是睡著了。我坐起身,看到:媽媽一邊挖坑,一邊哭泣。她背對著我,而我沒有力氣喊叫她,只有力氣看著他。媽媽直起身子,稍稍休息了一下,向我轉(zhuǎn)過身來,大叫了一聲:“英娜契卡!”她向我跑過來,一下抱在了懷里,一只手抱著我,另一只手撫摸著。萬一別的孩子還有活著的呢?沒了,他們都已經(jīng)冰冷僵硬了……
當(dāng)我被治好傷,我和媽媽數(shù)了一下,我身上一共有九處子彈傷。我學(xué)會了數(shù)數(shù):一個肩膀上——有兩個子彈,另一個肩膀上——有兩個子彈,這一共是四個。一條腿上有兩個,另一條腿上有兩個子彈,這一共是八個。脖子上還有一處。總共是九處。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是媽媽抱著我上了一年級……
沒有水,不能供暖,沒有電。但是最可怕的是——饑餓。我看見一個人,他在咀嚼紐扣,小小的和大大的紐扣。人們都餓瘋了。
他們叫喊著:“烏拉!烏拉!勝利啦!”他們敲打著德國人的鋼盔,那都是在此之前從森林里搜集來的。他們敲打著,像敲鼓一樣。
我們住在窯洞里……我跑向窯洞……媽媽在哭泣。我不明白,為什么她今天要哭,而不高興。
下起雨來,我折了一根柳條,測量著我們家窯洞附近的水洼兒。
“你在干什么?”有人問我。
“我測量一下——看是不是個深坑?要不然等爸爸回來,會掉進(jìn)去的。”
鄰居們都哭了,媽媽也在哭。我不懂他們所說的,什么叫——失去了音信。
我久久地等待著爸爸,一生都在等……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記得,我和媽媽走在街上,她提著土豆,這是在她工作的工廠里分給她的一點(diǎn)土豆。一個德國戰(zhàn)俘從建筑廢墟里朝我們走過來,他說:“女士,請給我個土豆吃吧……”
媽媽說:“不給你。說不定,就是你打死了我兒子?!”
德國人慌了神,嚇得一聲不吭。媽媽走開了……后來,她又返回身,掏出幾個土豆,給了他:“給,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