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此時距離我們相識已經過了將近三年的時間,我坐在檀木椅上正細細品著上好的普洱茶。冬天已經來了,這里冷的要命,有生說普洱茶暖胃,讓我時常喝些。
? 今晚下了雪,外面景色甚好。松樹枝被壓彎了腰,山里其他平日里光禿禿的樹,也好似穿上新衣服,一副銀光素裹的新面貌。我命小婉一同坐在庭院里賞景,一邊聽收音機斷斷續續念叨著外面世界的訊息。
? “北京今日因…近千人被困…營救…滋滋滋…”
? 收音機早就該在兩個月前就沒電了,堅持到現在也算是萬幸。我嘆了口氣,俯身關掉開關。沒了它的聒噪,這庭院一下子被扔進湖水里,沒了一點聲響。
? 小婉是啞巴,她是我要求的人。
? 有生一向滿足我的要求,這是全寨人都知道的。
? 小婉拈了一塊餅干給我,我接過來,也同樣遞了一塊給她。她笑了笑,正要伸手去接,大門發出忽然“咿呀”一聲,小婉慌張站起來退到一邊。我自覺沒趣,便將準備遞給小婉的餅干一并塞到自己的嘴巴里。
? 是有生回來了。
? “怎么坐在院子里,這么冷。”
? 我還在嚼著嘴巴里的餅干,有生脫下手套,坐到方才小婉坐著的地方,端起我的茶重重喝了幾口。剛放下杯,小婉便端著他的酒過來斟上了——有生只喝酒。夏天用涼水沖甜酒當水喝,冬天把甜酒加水煮開當茶飲。
? “我給你帶回來了電池還有黃油,”有生放下東西,拿起餅干放在嘴里嚼了嚼,“真不知道這東西哪里這么招你喜歡。”
? 我摳開收音機的蓋子將電池換上,撥開開關,一陣雜音。
? “馬上要過年,到時候可能要去村子里巡游,別感冒了。”有生轉過頭,把椅子上搭著的毛毯蓋在我身上。
二
? 第一次見有生,我正拉開衛生間的門往出走,一個滿懷撞到他身上。
? 那是我第一次參加所謂的重要酒席,嘴巴涂得像是吃了死孩子一樣紅。毫無懸念,它不偏不倚的印到了有生的白西服上。
? “這樣可不好啊…”有生皺了皺眉,一邊掏出紙巾擦拭著唇印。
?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于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這樣的消費場所惹到的人,豈是我能招架得起。我慌張掏出紙巾遞給他,不知所措的把手心的汗默默擦在身后的裙子上,心跳得像擊鼓傳花兒的那只鼓。
? 有生并未說話,只是站在那里動作有力而緩慢的擦拭著西服,幾秒的時間對于我猶如幾年般漫長。不僅是對眼前這個先生的恐懼,它帶來的后果,更可怕的是老板還在等著我回去和他談生意,而我正在放他鴿子。而這件看起來價值不菲的西服還不知道要吃了我多少月的工資才還得起,想到這兒,一陣淚水升騰到眼眶里,令我渾身都開始打顫了。
? 怎么這么倒霉啊、怎么賠得起啊、我怎么辦啊...心里有一萬個聲音呼喊著。
? “這樣吧,”過了許久,他終于抬起頭來,“你在哪個包間帶我過去一下。”
? “啊?”我顯然被這個問題驚到,難道他要找我的老板算賬?
? “看你的樣子,也不像來這種場所消費的,”他睥睨著我的鞋子,語氣卻沒有輕蔑,“剛畢業的大學生吧。”
? 我局促的收回腳,臉有些微紅。是的,鞋子是借室友的,很昂貴的名牌,卻不合我的腳。本以為這種細節沒人會注意,想到這里不禁一陣心虛。
? “這位先生,隨便打聽別人可不好。你的西服我可以賠你,樓下就可以刷卡。但是,我是哪個包間就不必過問了吧。”我攥緊拳頭,強挺著脖子說。要是老板知道,非得扒了我三層皮。
? “哦?”
? 我強迫自己抬起頭和他對視,只見目光凜凜,燒的我的心全剩下了慌張和后悔。夢如啊夢如,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這下又要全泡湯了。
? 有生似笑非笑的撇了撇嘴,眼神沒有任何波動,而是脫下西服搭在胳膊上。
? “你確定不帶我去你的包間,你確定要去樓下刷卡?”
三
? “最近你總是亂跑,都在干些什么?”
? 我們已經在院子里坐了小半個時辰,雪還是簌簌的下著。茶溫溫的吐著熱氣,小婉總是隔幾分鐘就換上新的。
? “你每天都不在我身邊,怎么知道我亂跑?”
? 有生笑笑,伸手過來捋順我的頭發,將手貼在我的臉蛋上婆娑著。
? “嫌我陪你少了?“
? “沒有。”我捧起茶杯,把它貼在臉上取暖。躲開有生冰冰涼的手。
? 有生站起來走到我這邊,把我拉起來放到他懷里,用手掌覆住我的手。
? “這樣還冷么?”
? 我咯咯笑起來,越發不顧忌的往他懷里鉆了鉆。
? “哎呀,暖和多了。”
? 有生也笑起來,“你呀,要是真有你看起來這么聽話多好。”
? 我抬起頭撞了撞他下巴,眨眨眼睛,“我能跑去哪里?”
? 有生低下頭輕吻了我一下,直視著我的眼睛。
? “最好哪里都別去,我喜歡現在的生活。”
? 我點點頭,溫順地笑了笑,伸手攬住他的脖子。
? “明天還有好多事情呢,年底總是要忙一些。過了這陣子我就每天陪著你。”
? “才不用你陪呢,現在我每天都逛逛寨子,覺得有趣多了。”
? “覺得有趣就對了,慢慢你會更喜歡的,”有生站起來,抱著我往屋里走,“睡覺嘍!”
? 我側過身看到一旁站著的小婉,她正用神秘莫測的眼光打量著我,見我和她對視,便又用相同的神秘朝我笑了笑。不知為何,每次小婉這樣笑,我都覺得這樣闊太太的生活里總有它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 可是小婉也不過是這寨子里的一份子,小婉也是有生的族人。她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或許只是我的無端臆測吧。太安逸的生活總會滋生出這樣的陰謀想法,質疑所在的世界。
? 想到這兒,我抱緊有生寬宥的肩膀。
? 何況,他還是我的男人。
四
? “王總,這位是我朋友,剛剛在走廊遇見的,非要來拜訪下您。”我故作鎮定的介紹著有生,這個幾分鐘前還不認識的有錢人,現在卻要和我裝作一副陳年故交的樣子。
? 老板有些迷惑的看著我,但還是嫻熟的和有生握了握手,招呼他坐下。
? “您好,我是夢如的朋友,初次相見,打擾您了。這是我的名片。”有生從口袋里掏出名片遞給老板。
? 老板接過名片掃了一眼,皺了皺眉,抬起頭打量了我一眼,我的心頓時一沉。對面的客戶臉上已經表現出不耐煩了,今晚的單,多半是被我搞砸了。
? “原來您就是鼎鼎大名的陳有生啊,若不是夢如介紹,我都約不到您呢。”老板終于開口了。
? 我的心一顫,陳有生?
? “您過獎了,我也就是最近才開始接觸這個行業。”
? 老板朝對面一臉詫異的客戶笑笑,顯然他們已經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 “這位就是陳有生,我們小如的朋友。”
? 老板不愧是敢于往臉上貼金的人。
? “你好你好。”幾人開始寒暄。
? 陳有生,我自是知道這名字的,業內又有幾個人不知道這個名字。互聯網公司的新起之秀,我實習的時候就聽說他吞并了幾家公司。本來大家也只是覺得是一時的興風作浪,可前不久得知企業的龍頭老大也與之建立長期穩定合作關系,剩余幾家略微知名的全被陳有生的公司收購了。大家才意識到危機感,想與之合作,偏偏此人又神秘低調,出入不見行蹤。老板也為此事想破了頭,毫無進展。畢竟我們也不過是危巢之下的小小公司,又怎么可能受到陳有生的青睞呢?
? 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還非要來認識我的老板?我更加覺得害怕了。可是幫老板見到了陳有生,雖然是以這樣陰錯陽差的方式....想到這里,我又稍稍松了一口氣,這樣大概可以抵消今晚的無故缺席了,其余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 我橫下心來,也換上一副笑顏與幾人寒暄著。
? “…你們還在談公事吧?我在這里也不便打擾了,”有生放下酒杯,“我和夢如好久未見,今日偏巧遇到,不如王老板你放她一晚上假如何?”
? “陳總都這么說了,那我還哪里敢不放,只是小如的工資可得陳總送到。”在座的人笑起來,老板意味猶深的打量了我一眼。
? 陳有生到底圖我什么?我倒是不怕權貴,大不了轉行。只是泡我一個剛畢業的學生,還不是手到擒來,這么費周章又是何苦。何況,我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的白襯衫空空蕩蕩的飄著...我這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的,為何是我?我惶恐的看著眼前這位年輕有為的大老板,有可能是顛覆計算機行業的帶頭人,他正意氣風發,這個行業是他的天下。
? “沒問題,明日親自送到貴公司。”有生站起來,拿起椅子上的西服。
五
? 有生躺在我身邊呼吸起伏,沉默時候好比一只溫柔的獸。結婚兩年多,我們從未吵過架,他待我如初識,百般呵護,無微不至。
? 天已大亮,很快他又要出門。我挪了挪,靠在他的胸膛。
? “有生,有生,起床了。”
? 每早我都叫他起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點燈也不用任何電器用品。結婚后我隨他辭去工作,一同隱匿于這片不知道名字和坐標的大山,這里只能收到一個電臺——我還在中國,除此之外我對外界一無所知。
? 有生倦倦的應了一聲,伸手環住我。
? “醒了。”
? 有生倏地睜開眼睛,我仍舊靠在他胸膛上。我知道他睜開了眼睛,他具有這世上唯一的洞察力,那力量足以殺死任何敵人。你只能選擇與之對視,屈服于此,你無處遁逃。
? “我得去寨子里,你不要亂跑。”
? “恩。”
? “別讓小婉總是沒大沒小吃餅干,我不然給你找個其他的人來吧。”
? “不是說好可以讓小婉留下嗎?”
? “唉,我總覺得她不聽話。黃油也買好了,多做些蛋糕吧,我隨身帶上,餅干不甜。”
? “我喜歡不聽話的小婉。恩。”
? “中午我不回來,晚上我回來吃你做的蛋糕。”
? “我等你。”
? 有生早上起床后去大堂吃早飯,然后回來叮囑我幾句,之后穿上衣服出門。中午都會回來吃飯,即使他說不回來。所以我要在大約11點重新回來,期間我有四個小時時間。中午一吃完飯他就走,晚上太陽落山時候回家,期間我有五個小時時間。
? ?臥室的門轉動,有生從背后有力的抱住我深深嗅著,俯下身吻了我脖頸一下。
? “記得不要亂跑,山上很危險。”
六
? “怎么樣,我把你從一場無聊的交談中解救出來了。”
? 我尾隨著有生下了電梯,在他按下負一樓的時候按下一樓。
? “就不坐你的車了吧。”
? 老板發來信息,寫著兩個大字:“自重。”
? 我會心的笑笑,看來老板還沒準備把我賣了。
? “我的西服你還沒賠,不坐我車去哪買。”
? “可以打車。”
? 一樓到了,我迅速站到門外。
? “走不走。”
? 有生笑笑,關上門下了負一樓。
七
? 我蜷縮在被子里,透過窗戶看著有生,他穿著厚重的帶有圖騰的衣服邁出了家門,隨著門關上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
? 我迅速起身,簡單的扎起辮子,拉開臥室門去吃早飯。要知道,只有一個人看著有生,卻有很多人看著我。為了不讓我像有生一樣被人抓住規律,有時候我起得早陪他一起吃,有時候故意很晚起床,所用時間全憑心情決定。
? 要不知道為什么,我害怕這個寨子里的人,雖然他們完全聽命于我,順從地像待宰的羔羊。
? 早飯是一定要喝牛奶的,我可以什么都不吃,但是必須喝牛奶。這是有生定的規矩。牛奶對身體好,喝也無妨。
? 吃過早餐就可以出門了,這個寨子都是有生的,所以永遠不必擔心安全問題。一般情況下,上午我都在山下閑逛、買東西,雖然根本沒什么值得買的。在這個山寨待了半年你就會厭煩它,街道人群都再熟悉不過,毫無生氣。衣服首飾這些已經毫無吸引力,我只需要最常用的東西。
? 這天我仍舊照常出了門。天氣還是冷得出奇,人們也只是自顧行走,好比有生,這里的每個人都像他,沉默而敏銳。
? 我選了一條沒有人的路,說是沒有人,是因為這條路是有生特地為我而開辟的,好讓我煩悶時走一走。對于這座村子的單調比我預想中厭煩的還要迅速,好比跟風買了一件不合身的裙子,即使再怎么勸慰自己穿上它美麗也是徒勞。不過有生下令得來的這條路,幾乎是毫不費工夫,畢竟整個山寨都是他的。想到這點,我又無端開始憎惡起這條同樣無趣的路來了。
? 我百般聊賴的走著,冬天沒有花,有生又特地種了些綠色的松樹,讓它們陪著我一起受凍。這里沒有人,我平躺下來,身下的雪被擠壓的吱吱響。
? “嘿。”
? 我看著天空,連一片云都沒有。這條路上方的天空永遠無云。
? “嘿。”
? 我坐起身,靜靜的聽著。有人叫我?
? “嘿,轉過頭。”
? 我被驚得一顫,乃至不敢回頭。這不是有生的聲音。這個寨子里沒人敢違背有生的命令,大家都機械的做自己的事,像是一個無聲的龐大工廠。從來沒有人敢闖進這條路——他是誰?
? “怎么,”那聲音笑起來,充滿戲謅,“被關的太久,現在連你也不敢反抗了?”
? 我的手臂不自控的開始顫抖。這個寨子終于開始要有動亂了嗎?有人可以不聽陳有生的話了嗎?將近一年了,我等了這么久,可又來的這么快。
?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勾當。”背后的聲音說。
八
? 我無比詫異的被扔在一樓,看著電梯向下走到負一樓然后停下。
? 有一秒我沾沾自喜的以為,自己真的被這樣一個光環籠罩的人關注,不論出于何種理由,都足以讓我的虛榮心膨脹。他如果走了,西服的錢恐怕不知多少,老板更會責怪我弄丟了這么重要一個客戶。
? 這一秒我被現實澆得渾身濕透,別忘了自己是誰。
? 是啊,自重,別看輕自己,也別看重自己。
? 陳有生是老板,是客戶,你要唯唯諾諾,受寵若驚跟著他,而不是自以為是。像你這樣的女大學生信手拈來,何況你又這樣平凡普通,滄海一粟。想到這里我自嘲的笑笑,我一直以為潛規則離我很遠,現在,它就猝不及防破門而入,我無力抵抗,只有投降。
? 老板的電話打來,聲音和藹而堅決。
? “陳有生的車在門外,你過去。”
? 陳有生會寵你,但絕不會把你寵上天,他有絕對的命令權,你可以撒嬌可以無賴,你可以提自己意見,你可以控訴一切,但是你要記住,他有絕對的命令權,你永遠不要質疑。
? 好像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開始習慣性服從,從認識他就開始,一切都容不得我反抗。
? 有生從車里出來,禮貌的為我打開車門,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和善地笑著。
? 我走出餐廳大門,窘迫而羞恥的朝那輛高檔車走去。
? 這是為我鋪墊好的墳墓。
九
? 我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收集了大腦里所有的人,也不知道在我面前的是誰。
? 一個穿著黑斗篷的人。
? 我起身轉過頭,迷惑卻有些激動地看著這個人,此刻我已不能站立,右腿被壓得微微發麻。僅剩的一點力氣也用來維持語氣的鎮定。
? “你是誰?”
? 對方愈發放肆的笑起來,盤腿坐下,饒有興致的看著我。
? “想不想逃出去?”
? 我的心像是被揭開最深處的秘密,此刻突然被曝光,恐懼充斥在腦海里,可取而代之的更多是興奮,是,興奮,興奮得血液逆流、恨不得插上翅膀逃出生天。但是他怎么知道?他是誰?我再一次打量這個人,企圖看出些端倪,但是一無所獲。這有這一身黑斗篷在雪地里分外刺眼。
?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別害怕,我要是想說出去早就說出去了。”
? “你…知道什么?”
? “什么?無非是你寫的那些電碼日記唄。”黑衣人漫不經心的抓起一團雪,捏成一個雪團。
? 我呆呆的看著他,幾乎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是誰?我能不能殺掉他?想到我的日記有可能被有生知道,我就恐懼的渾身發抖。不行,他都知道我的一切,我又拿他奈何?
? 這個人敢這樣問我話,這個人敢闖進有生的禁地,這個人知道我的一切。
? 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從沒考慮過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 “你想怎么樣。”我顫抖著問。
? “幫你逃出去。”
? 黑衣人把雪團捏碎,靜靜的坐在那。我仿佛聽見雪團同我內心爆炸的聲音。
十
? 以這樣不光彩的開始,有生開始緩慢而持續的滲透進我的生活里。而那晚也并未于我所料般視死如歸,有生只是和我在車上說笑,甚至看出我顧慮而刻意躲開碰我,時間剛好的時候,便將我送回了家。
? 每晚接我下班,卻只是送我到樓下就走;周末下午看6:00的電影;周三去辦公大樓對面的西點屋喝咖啡。每一件事都是一件既定的程序,沒有任何差錯,也不會有浪漫。可是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已經足夠知足,又何必苛求呢?我是愛他的,我想,假如未來注定承受這般枯燥生活,這愛也將支撐我走下去。
?毫不意外,他向我求了婚。
?我不想答應他,似乎在潛意識里,我心中期望的未來并非如此這般,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拒絕他,何況我的生活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每晚有人接我下班,周末的電影,周三的下午茶。
? 如果離開了他,我甚至會迷茫接受誰的指令。
? 或許我預想的未來沒有這么一帆風順?或許我期待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愛人?但是那枚訂婚戒指那樣閃耀,我知道我接受它就換來衣錦無憂,換來永不背叛,換來一個事業蒸蒸日上多少女生夢寐以求的男子——他的公司已經作為了行業的龍頭老大,受到全世界的矚目,甚至擊敗了多年的傳奇公司,讓他的對手根本無法抗衡他的產品——沒錯兒,陳有生,這個響徹整個互聯網界,這個所有使用互聯網公司都知道的名字。
? 而我,一個平凡不過的姑娘,在這行業里摸爬滾打兩年也沒做出任何成就。想到這里,我的心在巨大的現實面前搖搖晃晃,過去的夢想變得如此幼稚而不真實。
? 毫不意外,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 結婚的前一天,有生也顯得有些激動,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送我回家,而是找了個大橋帶我去吹風。大橋只允許機動車來往,很危險但是景色很美。有生極少來這樣的地方。
? 我和有生把車停在臨時停車道上,大喊大叫著站在橋邊,遠處燈火通明。
? “明天開始這燈火里就有我們一家了。”我輕輕笑笑。我知道有生會是個好丈夫。
? “夢如。”他看著遠方,眼神仍舊堅定而洞察一切。
? “怎么?”
? “你真的愛我么?”
? “為什么這么問?”
? “結婚后,我想搬離城市,你愿意么。”
? “…?”
? “你現在可以選擇,但是你只有這一次選擇。”
? “…”
十一
? 黑衣人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雪。
? “我知道你想走。”
? 沒錯,我想走,豈止是想走,瘋了一般迫切的渴望逃離這里。和有生結婚以后,我尾隨他辭去了工作來到這里,過著隱居的生活。這個寨子里的每個人都臣服于有生,對他近乎于神一樣的膜拜,由此對我也近乎神一樣膜拜。本先有些懷疑,有生解釋說是因為他是族長的孩子,也就是說,他是這任族長,所以才會被人這樣尊敬。這也是他搬離城市的理由——他必須回到村落里來,繼承族長,管理村落。
? 倒是早些年在報紙上聽說過有些村落保留著這樣的習俗,驚奇有生原來有這樣的家族,不過既然選擇了與他相伴此生,便也作罷。反正我也不喜歡城市的聒噪,穩妥的個壓寨夫人也不錯。
? 每日坐在大山里喝茶采花,也是一件足以終老的事。
? 開始幾個月,初嫁和新環境使我安于為人妻。這樣的日子大約持續了兩個月,某日忽然想到自己嫁到這里來,還未回去探望過父母,乃至一個電話也未曾打過。有生的父母雙亡,逢上忌日我還尚且去掃掃墓,自己的父母倒是淡忘了。念及于此,翻出許久未用的電話撥出,才發現久久接不上信號,問遍整個村落,沒人知道電腦是什么,甚至迷惑表情都差不多,只好作罷。又慢慢發現,有生雖然并非每日都陪在我身邊,但是我的所作所為,乃至去過的地方他都了如指掌。
? 我在哪里?我未來又在哪里?
? 一種無名的恐懼在我心中滋生,出于敏感,我開始整夜失眠,揣摩寨子里人們的表情和動作,思量有生說過的每一句話,越來越覺得有什么不對勁,越來越覺得恐怖。可我又說不出在哪里,只覺得自己雖在熙熙攘攘的街區,卻好比在一個空無一人的沙漠;雖被當做神一樣膜拜,卻好比一副虛假的軀殼。每個人都是服從,卻只是機械性作業,他們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吞噬我的靈魂,蠶食我的感情。他們將我的行蹤報告給有生,他們將我困于此,他們面帶微笑卻心懷兇機。
? 在這里,我甚至找不到一個人吵架。
? 小婉是唯一沖我笑過的人。
? 那時我走在街上,因為知道有人在監視我而變得言行謹慎,心中滿是恐懼。小婉從路中間跳出來沖我笑了笑,問她她也不講話。我卻覺得她是唯一會講話的人,她的眼睛有異于村人的光彩——起碼可以稱之為人。對于我來說,村人那些死氣沉沉的目光,猶如工廠里的機器,編寫程序的代碼般毫無生氣。我將她領回家換了仆人。有生對這些倒是不在意,他對村子里的人十分信任,好比村里的人信任他那樣。
? 我從未中斷過尋找不被監視的地方。村子四周是怎么走也走不完的荒山,我還必須在有生回家之前到家。
? 至此,大抵已經過了一年左右,我還是未能找到寨子的出口,卻因為無人能夠攀談而變得沉默寡言。記性更是越來越差,不得不小心翼翼記下去過的每個地方。
? 為了保密,我甚至用了多重密碼寫成日記。
? 我在變成另一個有生。
? “你愛他嗎。”
? 黑衣人打斷我的思緒,把我拉回現實。
? “你究竟是誰?”我終于恢復了理智,小心翼翼刺探著對方。 “要知道,這寨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監視我。我怎么相信你?”
“哈哈哈,”黑衣人開懷大笑,“你以為只有‘人’在監視你?”
十二
? 婚禮很奢華但也很低調,我的父母都很喜歡有生,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剛毅而穩重的男子。
? 我和老板說了辭職的事,他只是說,早就料到我躲不過有生,只可惜計算機這行業本來女生就少,難得遇到一個。一人默默喝了幾杯酒便告辭。實習加正式工作,與公司積累了不少感情。想起自己馬上要搬離城市,可能日后再也不會見到此人,心里不禁有些傷感。
? 可人生不就是不斷放下么。我得到了有生,總要割舍什么與之交換。那時候,我這樣勸自己。
? 我不了解有生,卻將自己的下半生托付于他,單憑著想象和崇拜,單純的以為我會像每一個新娘一樣幸福。
十三
? 我驚訝的看著眼前這個黑衣人,腦袋里快速收集著有生說過的話,我遇到過的人,去過的地方,觸摸過的東西。不能否定這種說法,我未曾考慮過有生會在我身上放監控器之類的東西——對于他的妻子,這樣的做法未免太過分。
? 黑衣人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開口說道,“我不是說監視你,而是監視整個村落,你只是一部分。”
? “淺白點說,你沒覺得這村子太過死寂?”
? 我不能明白。
? 黑衣人遲疑地踱了幾步。
? “你愛他嗎?”
?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問題將我帶回嫁給有生的前一夜,那個我本該有自己的夢想,本該依靠努力走到的未來的一夜,一切都終止的那一夜。陳有生問了相同的問題,而我做出了選擇。
? 我愛他嗎。
? 昨夜有生還為我披上毛毯,他胸膛的溫度我還記得。這一年我們相敬如賓,他愛我我心知肚明。
? 而我愛他嗎。
? 從一開始,我一直在安排好的軌道里滑行。相識,相處,結婚,被囚禁于此,根本由不得我選擇。
十四
? 下午我早早回了家,在椅子上呆坐了將近兩個時辰。將我和有生從相識一直到結婚都仔仔細細回憶了一遍。
? 天色漸黑,雪融之時最冷,我凍得鼻子通紅仍舊只是呆坐著。庭院里什么聲音也沒有,和這兩年的每一個時間都一樣。
? 有生該回來了。
? 門吱呀一聲響起,我閉上眼睛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
? 在這樣的天氣里流淚是一種刑法。
? 我知道有生現在已經站到我面前了,而我繼續流著眼淚,越加肆無忌憚的流眼淚,乃至大哭起來。我從未在他面前如此失態過,我們每一天都過的一樣,沒有開心也沒有難過,兩年如一日。
? 院子里回蕩著我的啜泣聲我的歇斯底里。我能聽見,我能清楚的聽見。
? 有生就站在那里看著我,一動不動。
? 有生,有生。你已經愛你自己,到如此的地步了么。
? 你非要毀滅我么。
十五
? “我愛他,甚至除了他我不知道該愛誰。”我哽咽著,“可我不能成為另一個陳有生。”
? “你好好考慮考慮,”黑衣人沉默的看著我,“你只有一次的選擇。”
? “有生在和我結婚前,也說了同樣的話。”我蒼白的苦笑著,把腦袋埋在臂彎里。
?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黑衣人嘆了口氣,“你要為你的選擇付出代價。”
? “我會后悔吧?”
十六
?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漸漸累了,蜷縮在椅子上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流眼淚。原來一個人居然有這么多眼淚。
? 就在這里,昨天我還在有生溫暖的懷抱里。就在這里,我曾兩年如一日的喊他起床,和他吃飯喝茶。就在這里,我們共同生活過。我們曾一起采花,一起看雪,一起數星星。
? 有生愛吃我做的蛋糕,沒有電,沒有任何現代化產品,憑借著有生帶回來的些許原料,蛋糕做出來口味欠佳,可有生還是會津津有味的把他們全吃完。
? 我是愛他的,我真的愛他。
? “累了就回去吧,外面很冷。”
? 有生試探著拉了拉我的衣袖,居然沒了往日毋庸置疑的口吻。
? 你是預知到要失去了我么。你何不繼續命令我。
? 我睜開哭腫的雙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與我生活兩年的男人。下顎干凈,面容姣好,穿著印有圖騰的厚重衣服,歲月給予他特有的冷靜和氣質。他在他的世界大概已經做到了舉世矚目了吧?是啊,這么優秀的他,甚至將他的生活付之一炬。
? 我站起來,第一次主動靠近他,貼近他的唇。
? 有生,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動吻你吧,你這么孤單。
? 原來你這么孤單。
十七
?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黑衣人盤腿坐在我們上次相見的地方。
? 我手里緊緊握著寫滿電碼的日記本,吸了吸鼻子,嗡里嗡氣地說:
? “前些日子,生了一場大病。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 “既然已經答應要救你,便自然會等你來為止,”黑衣人站起來,風吹得斗篷飛舞。“哪怕你說你不走了,也是情理之中。何況,我來此地的目的只有你一個。”
? “連夜做了幾十箱蛋糕,不知道能存放多久。我已經盡我所能了。”我回頭張望了庭院的方向一眼,不能看,一看到心便隱隱作痛。晚上有生回到家看到我不在,他會哭嗎?還是覺得終有一天?又或者,真如這黑衣人所言,我不過是這一切中小小的實驗品,一只小白鼠。陳有生一點兒都沒有愛過我——那場景我不能想象。
? “放不下不如回去,免得重蹈覆轍。”
? “我會后悔,但我不會回去。”
? “倒是脾氣未變。”黑衣人輕聲哼笑一聲,打開手里的遙控器。我這兩年第一次見到的高科技產品,想了好久才記起它的名字。
? 我閉上眼,腦袋里浮現清晨有生睡著的樣子。他躺在我身邊呼吸起伏,沉默時候好比一只溫柔的獸。
? 早餐時候,我沒有喝牛奶。
十八
? 我們就這么站在冷冬寒天里吻著對方,仿佛是第一次相吻。我忘情的環著他的脖頸,有生抱起我往屋里走,腳步迅疾而沉穩。
? 有生,有生。
? 我喃喃地叫著他。我聽到陳有生急促的呼吸,感受到自己身體里沉睡的欲望。
? 有生,有生。這才算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吧。
? 陳有生,陳有生。
? 我重復地叫著他。
? …
十九
? “這寨子全是陳有生用電腦制作出來的,實際上你從沒踏出過家門一步。你的所有行為都只是在和一群毫無大腦的虛擬人交流,你當然感到孤獨。這里沒有一個人有溫度。”
? “每天你只要往寨子外走一點,陳有生就把邊境擴大一點,所以你永遠走不出這個寨子。”
? “這里的一切都能在控制面板看的一清二楚,你去過的地方,遇見的人,觸摸過的東西。每天陳有生都輸入新的詞匯和命令,以讓村人進行不重復的動作,這樣才能不引起你懷疑。”
? “你以為你經歷的東西都是偶然嗎?那全是電腦早就設計好了,你路過的狗,你吹得風,你經過的四季。你以為小婉就是湊巧在路上遇到你?”
? “還有你每早必喝的牛奶,你以為那只是陳有生控制欲的表現嗎?那牛奶含有延緩人記憶的激素,你不覺得自己記性越來越差了嗎?只有徹底忘記了外界的生活,你才能安心的生活在寨子里。陳有生沒有一天不記得你渴望自由的心。”
?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 “我就是小婉。”
二十
? 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聞到柏油馬路的腥味,馬路上的車在疾馳。手里的日記本被風帶得嘩嘩作響。路邊的樹沒有葉子,光禿禿可是卻這么可愛。它們會抽芽,會脫落,會突如其來的死掉,也會枯樹逢生。它們不被任何指令控制,它們組成了真實的自然。
? 我閉上眼俯身親吻大地,這是真實的,未知的。
? 我隔著衣服婆娑著肚子,我曾如此耗盡生命的愛一個人。我要帶著他活下去。
路邊的巨大廣告牌上寫著陳有生公司的名字,寫著他的最新力作:模擬人生。遠處高大的房子灰暗,有燈光在角落亮起。
? 那里有面控制面板,里面有我小的可憐的家。
二十一
? 生老病死,愛或不愛,我們或許可以發明一種科技阻礙所有不隨人愿的事情發生,但是指令帶來的世界是真的幸福嗎?有生,也許你不會相信,比起這樣的囚禁,我會度過萬千顏色與你繼續在一起。人生無法模擬,更無法操控。
? 也或者,你之所以選擇我,無非是為了你的創作。
? “或許是他太愛你,或許他愛的都只是他自己。”
? 有生再見吧。